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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江寒雨，打得混沌江面一片波澜。
孟雁书被押在船舷前，雨水浇透全身，脚下是翻涌的江水。她却站得笔直，唇瓣紧绷，双眼定定地盯着远处的重重雨幕。
“将军，发现卫元璟乘小船而来！”举着弯刀的氐戎小兵上船禀报。
孟雁书陡然一震，身体下意识前倾，肩膀却被按住。
“夫人别急，我会让你们夫妻团聚的……”氐戎将军操|着蹩脚的汉话，满脸自得：“不过，是用你们的尸体！”
船上的氐戎蛮军瞬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嚎叫，推搡着孟雁书，更加靠近了船边。
只见前方渺渺茫茫之中，一个模糊的船影渐渐靠近，在呼啸的江风里飘忽倾斜，好似下一刻就要被滚滚大江生吞入腹。
“早听说卫大将军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还真为了自己的夫人，丢下满船的百姓不顾，孤身犯险，真是让人感叹啊！”说话的，是个汉人装扮的矮瘦男子。
“也难怪，我若是有如此绝色佳人相伴，也必会万分难舍。”
孟雁书听着，双眼微闭，冷得僵硬的脸颊已分不清雨水和泪水。
若非这个叛徒，她本应随大军奉旨南渡，而不是在这里被当作胁迫卫元璟的人质。
渐渐地，小船愈发近了，船上的身影也清晰起来。
孟雁书突然就想到了三年前，她陷在敌军帐中，满心绝望地举起银钗刺向脖颈。
却听一声巨响，门被撞开。
她惶惶看去，但见一人银甲寒枪，夜月的冷光映出枪尖的鲜血，也映出了那张清朗俊毅的脸庞。
“我是燕靖北将军卫元璟，别怕！”
铭刻在记忆里的身姿，逐渐与小舟上的寥落孤影融为一体。
他不该来的，但他还是来了。
其实孟雁书根本没想过他会不来。
因为这就是卫元璟，永远不会辜负百姓，也不会辜负身边的人。
可她怎么配得起呢？一个本就与他毫无干系，靠他照拂才能活下去的人？
她无能无用了一辈子，临了，还偏偏要拖累自己最不愿拖累的人吗？孟雁书闭眼想着。
是卫元璟给了她第二条命。
现在，她来还给他！
挣脱开早已松懈的桎梏，孟雁书踩上船边的木栏，双手一撑，脚下一跃……
氐戎的蛮子只敢在马背上耍威风，上了船就吐个七荤八素。
只要卫元璟还在，只要大燕军心不死、民心不灭，早晚有一天会收复陷落的大好河山！
“雁书——”
当冰冷的江水源源不断地倒灌口鼻，一点点挤压走胸腔的气息，孟雁书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似在天边呼号，又似在耳边轻喃。
……
“卫大哥！”
一声大叫，孟雁书从床上惊坐而起，捂住欲裂的额头。
黎明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进昏暗的室内，她沉沉吐出一口气。
半个月前，孟雁书便是在这张床上醒来，发现自己跳江后不仅没死，居然还带着二十三岁的形貌，倒回了十年前！
孟雁书看过死而复生的话本，听过重活一回的戏文，就是没见过像这样，时间空间全部倒流，只有她自己没有任何变化的诡谲之事。
这一年，她本应是大燕朝东京城，户部侍郎孟府十三岁的嫡长女——孟沛瑶！
生母在她六岁时去世，生父和祖母对她百般冷待。到了十八岁，她便与自幼定亲的工部侍郎之子梁涵成婚。
婚后一年，氐戎南侵。燕朝君昏臣庸，兵力羸弱，战事不到一年，皇室就仓皇逃往江南。
她的父亲随帝南渡时全然不顾她的死活，她便跟随梁涵回了梁家祖地。
在那里，她侍奉婆母、夫婿，为了生存，她拜在一位给宫里娘娘做过衣裳的女裁缝门下学艺，没日没夜的作绣活。
又一年，梁家祖地陷落，他们在逃难时被敌军所掳。
梁涵贪生怕死，毫不犹豫便把她送到了觊觎她美色的敌军大将帐中，临走，只扔下一张休书。
也正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靖北大军攻破氐戎大营，卫元璟如神祇般，降临在她的生命之中。
时过境迁，于那般情景下与故乡之人相逢，她羞于启齿自己的真实身份。
“雁书”二字，是卫元璟以为她没有名字，为她悉心斟酌的芳名。
再后来，便是卫元璟为护她周全，与她名为夫妻，实为兄妹，在狼烟烽火中相互扶持整整三年。
直到朝廷醉心享受，无心收服河山，才有了她跳江的那一出。
孟雁书常想，她从“孟沛瑶”变作“孟雁书”，或许只是在结识卫元璟的那一天，又或许是在嫁给梁涵的那一刻，亦或者，早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就注定了如今的结局。
可大概老天也感到了她内心的千般不甘，才会给她这样的奇遇，让她以这样一种新的身份，再好好地活一回！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清秀的女子探进身来，唤回了孟雁书的思绪。
“雁书姐，我听到你屋里有声音，便想着你一准儿醒了。相公说，去县城得早些走，不然好摊位被别人抢去，姐姐那些好绣品，可就要埋没了。”
眼前的女子，名叫李青素，正是她和她的丈夫把孟雁书从江里捞了上来，还留下她，与她结拜姐妹，细心照顾。
此处是潞州府玉泉县的李家村，这夫妻俩是这里的村民，靠着东离江打渔为生，生活不太富余。
孟雁书感激他二人仗义救助，便想用自己当初学来的绣艺，卖些钱财来回报他们。在绣艺女红上，她还是有些自信的。
听到李青素这样说，孟雁书赶紧披衣下床：“毓成兄弟说得正是，是要早些去，我马上就来。”
坐上驴车，进入玉泉县城，等三人找到摊位，把绣品摆出来，天就已大亮了。
他们这才发现，县城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竟是热闹地紧。
孟雁书的绣品果然很受欢迎，刚摆上，便有人前来问价。
李青素性子泼辣些，见那人衣着不凡，出手阔气，便试探着要了高价。没想到那人毫不犹豫便付钱走人，惊得李青素半天回不过神来。
“素素、雁书姐，我打听到了！”李青素的相公陈毓成小跑回来，言语间带着些兴奋。
“难怪今日人这么多，原来是皇帝又驾幸玉泉行宫，京城的那些达官显贵，自然是都跟着来了。”
玉泉行宫？孟雁书想到什么。
这玉泉县地处潞州，北接京畿，南临东离江，本就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起初这里是不叫玉泉县的。但不知多少年前，县中突然“从天而降”九泓大小不一的温泉池。
此事一出，举国震惊。
皇帝闻之驾临，龙颜大悦，御笔一挥，将九个温泉封了个“玉泉侯”，又建了一处“玉泉行宫”，年年来此游玩，县城这才改了名字。
有皇帝打头，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们自然也不甘落后，由此，玉泉县便成了江北最富庶的县城。
想着，孟雁书讽刺一笑。
他们这个皇帝啊，治国理政不会，寻欢作乐倒是行家。
“又来？”李青素一讶：“不是一个月前才来过吗？当时村里的二叔公还请你给他家的酒楼写几幅新的匾额对联，说是要翻新来着。”
夫妻俩是李家村少有的读书人，平日里也帮着附近村民写写字读读信什么的。
“我也奇怪呢，往年最多也就一年来两次。”陈毓成道：“好像听说是皇帝身体有恙，太医说这里的温泉能治百病，于是便又来了。”
李青素嫌弃地撇了撇嘴，随后又笑道：“管他为了什么，来了也是好事。”
“瞧瞧这个。”她把刚收的一袋铜钱在丈夫眼前一晃：“早就听人说，每次皇帝一来，县城里就能赚到大钱。这些贵人们还真是人傻钱多。”
陈毓成看着那钱，一下也有些震惊：“这么多！比我在江上一个月的营生赚得还多。”
说着，又带着几分崇敬地看向孟雁书：“雁书姐真是技艺超群，起初刚见这些绣品时我只觉得好看，如今与这集市上的一对比，才知是超凡脱俗。”
“那是。”李青素一脸骄傲：“姐姐的绣艺，旁人自是比不得的。之前你还担心卖不出去，现在知道了吧。罚你洗一个月的衣服，长长记性！”
陈毓成挠头一笑：“成，洗一辈子都成。”
孟雁书看小夫妻一番斗嘴，不由想笑。
曾听李青素说，当年是她的父亲在江上救下了被人追杀的陈毓成父子，李家父女心善，留下了父子俩。
那陈老爷学问极好，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识字读书，夫妻二人青梅竹马，因此感情甚笃。
这陈毓成相貌俊朗，谈吐也不凡，若不是穿着粗布麻衣，估计会以为他是个什么富贵公子。而他个性也极好，与活泼跳脱的李青素堪称天生一对。
如此佳偶，让孟雁书看了都忍不住艳羡。
“毓成兄弟担心也是难免。不过，现而今京城里不兴女红，贵族家的夫人小姐用的绢帕、荷包大多请绣庄定制，花样很少。我虽不敢说绣艺多好，但花样绝对是新鲜，甚至是独一无二的。”孟雁书解释道。
不谦虚地说，当年她跟着师父勤学苦练，繁多的花样，细密的针脚，惊艳的技法，还有她超越了十年的见识，在这个小县城里脱颖而出，并不意外。
有了孟雁书打包票，李青素越发来了信心。
她将绣品按大小、类型分好，大着胆子定了高价。再加上陈毓成卖力的推销，一整天下来，所有的绣品竟一售而空。
看着手里抵得上自家一整年进项的钱袋子，李青素乐不可支。
“雁书姐，咱们何不用这些钱在县城里开个铺子，我和相公给你打下手。县城里富户不少，京城人都喜欢的东西，他们一准儿追捧。”她脑子活泛，立刻想到了商机。
孟雁书一听，心里也是一动。
她总要活下去，不能总靠着李家夫妻俩。这个提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倒也不是不可以。”她点头：“不过如今皇帝还在，城里物价奇高，不如等他走了，咱们……”
说着话，孟雁书只是无意瞥了一眼街上，却突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好似错觉。
她心中登时一怔。
下一刻，她“蹭”地起身，迅速挤过人群，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管不顾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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