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记录

橘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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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辆马车行驶在林间小道上。

带头驾车的马夫戴着一个质地柔软的灰帽子，帽沿圆而帽顶扁，牢牢罩住了整个后脑，其上晕染开几块深深浅浅的痕迹，已不大干净了；帽檐下是一双异瞳，左眼如深潭墨绿、右眼则是无机质的棕黑色。他对身后的一些动静充耳不闻，只机械地重复着赶马的动作。

车舆空间不大，可容纳四人的座椅塞着七八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她们全裹着暗灰色的头巾，有的对着窗外未褪的夜色四处张望，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翠绿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天真的光芒。

其中一个女孩蜷在座位的边缘，用力抓着包头的布片的角，强忍道路颠簸产生的不适。所幸这几日没有一顿吃过饱饭，不会轻易吐出来。旁边的女孩搂着她的肩膀，同她紧紧依偎着，偶尔轻轻拍拍她的背。

“花颜姐姐，我们到哪里了？”

花颜闻声回首，“天亮的时候到，至多还有半个时辰啦。等急了吗？”

那个女孩摇摇头，转头专心观察天色去了。

手臂发酸得很，花颜抬起空着的左手想调换一下，仍处于晕眩的女孩顺势往下滑，“花颜姐姐，我想睡会儿。”

花颜托着她的头放在腿上，自己也松松肩颈准备闭目养神，正值此时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她正犹疑着要不要询问情况，不料马夫掀开布帷子对她们宣布道：“今日只能送到这了。”

女孩们顿时乱作一团，带着困惑与慌张七嘴八舌地各说各话。花颜把躺着的女孩扶起来，往马夫那边挪过去，被他抓住手臂扯了一把，“你带她们走，顺着车辙走！”

花颜踉跄着下车，马夫回头对后面喊道，“允国贵族要进瑞来，城外已经封锁了，我们的车全进不去！”

仿佛验证他的话似的，山下传来一阵十分整齐的马蹄声。花颜向崖边走近些，再往下瞧：大道上长长一列银顶黄盖红帏的轿辇，皆由八位衣着体面、神情庄严的侍从围着。最前面的那辆尤其庞大，旁边甚至跟着十多人，有男有女，一身华服，头饰、手饰也显隆重，乍一看和祭祀时的场面没什么两样。

想必是位身份不凡的客人。

花颜退了几步，转头回眸，几辆马车的女孩儿们都下了车，除了彼此交谈之外，便是无助地望着她。她叹了口气，向她们走去。

天际泛起的熹微曙光似乎也有所偏颇，只洒向那开阔的大道，而未眷顾这片茂密的树林。花颜提着灯笼走在最前，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路，时不时回头望望有无同伴掉队。远远看去，穿着灰扑扑的她们好似一群排着队迁徙的小蚂蚁，稍不留神便会消失在视野之中。

允国车队的速度则快许多。不出一刻钟，为首的马车抵达了城门口。经由城门校尉例行检查后，守卫们撤了拒马枪，负责接见的瑞朝丞相麌和乐正在此等候。

允国公主赫连珵掀开了珠帘。

瓜子脸、柳叶眉，鼻头圆润小巧，薄唇染着淡色口脂，一双单眼皮给她增添了几分利落理性的气质。金线绣着比翼鸟的藕荷色丝帛上坠一颗蜜糖色猫眼石系于额头，金质花树状步摇冠下墨黑的发丝柔顺光泽，满面柔和，并无丝毫舟车劳顿之感，看起来既亲和，又华贵。

丞相头戴平金七梁冠，身着飞鱼纹饰的绯色赐服，于两米外庄重地行两拜礼，双手举至鼻尖，几近向瑞朝皇室行礼的高度。少女看出了其中关窍，莞尔一笑，点头答礼，耳垂上粉紫色的碧玺耳坠微微晃动。

丞相随即自乘一轿护送公主进宫。沿路围观的民众颇多，街道上一片民康物阜、其乐融融之景象。赫连公主时而掀开帘子挥手致意，引得他们欢呼不已。她还令侍从们不要挡得太过严实，从一位热情跟车的小女孩手中接过了一束黄白色混合的小花。

抵达瑞朝皇宫时已是日头高照。瑞宫占地广阔，放眼望去不能见其边界；气势恢宏，映入眼帘的正红朱漆大门、金黄色琉璃瓦殿顶、檀香木雕刻成的飞檐，无一不是极尽奢华之设。侍者皆行色匆匆，不过即便是离得稍远的，也会停下脚步向她行礼问安。

瑞朝皇室设宴于东侧的祥瑞宫殿，瑞帝终其除请来诸多朝堂重臣一齐为她接风洗尘。赫连公主的侍从们由指引姑姑带往偏殿，丞相则略快几步走在她前面领路。她微微仰头，望向那乐声悠扬之处。

心底掠过的那一丝迷茫踟跦，无论是谁来都不能看出。赫连珵迈开步昂首行走于廊间，合体的纯缥蚕服随着她的步态摇曳，从允带来的侍女枣果跟在她旁边。斑驳的阳光照在二人身上，年纪相仿的躯体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色彩。

枣果悄悄瞄了她好多眼，终于忍不住问：“公主殿下，您真愿意呆在这里？”

“怎么了？”赫连珵没停步，只微微偏头。

“听说瑞朝皇太子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以妻子之礼相待呢，教导宫里的人都要像对未来的皇后那般对她恭敬。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赫连公主拂去打着旋飘落到衣袖上的落叶，笑道，“做什么准备？他二人是青梅竹马，我早知道；若是现在便开始惧怕做了多余，那我怎么肯来。”

枣果忙应声，“公主自然不会是多余的那个。”

瑞帝与皇后的宴桌高踞于筵宴大殿正中，皇后在左，皇帝在右。赫连公主携枣果行跪拜大礼面圣，敬辞先用允语说过，再用通用语重复一遍：“儿臣赫连珵拜见皇上皇后，代允王问安，愿皇上皇后福寿安康，吉祥如意。”

瑞帝点头回礼，他的声音低沉浑厚，音色堪称优越过人：“快起来吧。”

终其除正值而立之年，平直眉桃花眼，右眼尾下有一泪痣；颧骨偏高，鼻梁直挺、上唇薄下唇厚，下颌线条锋利，脸型略方。玄衣黄裳、十二章纹，乌纱翼善冠，整个人看上去威严又不失慈悲。待赫连珵坐到大殿东面的首席位置，皇后向她问候道：“公主远道而来，路途劳苦，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尽管跟本宫说。”

虞微拥有最为标准的鹅蛋脸型，轮廓线条流畅，扇形的眼睛狭长有神。驼峰鼻、月牙唇，眉直而细；头戴珠翠金累丝十二龙九凤冠，眉间点缀珍珠一颗，耳饰金丝穿八珠耳环；身着深青色翟衣，衣身织有翟纹，衣襟等处施以红色缘边，饰彩织云龙纹样，铺翠圈金，饰以珠玉坠子。乍见面若观音，古典大气；然而一旦转头看过其他人，可再难想起皇后的长相是如何了。

赫连公主向她甜甜一笑，围绕着“母仪天下，国色天香”的主旨恭维皇后，其开朗活泼的个性令虞微笑逐颜开，当众赏赐了一支赤金錾花点翠如意步摇。终其除默然旁观，没有参与这个话题，下令开席。

来路不明人士褚奉一的席位在瑞皇太子终阙的正后方。终阙穿着合身份的缂丝九章纹衮服，配以九旒冕冠。而褚奉一戴七翟冠，冠顶插金凤一对，红色大衫、深青霞帔，前胸处饰金绣云凤纹，两人装束并不至于真混为一级。但与她同排的都是些在瑞有头有脸的老牌贵族，其中不乏经常赴允访问旅游的熟面孔。赫连珵状似不经意地将目光扫过去数次，留意观察他们的互动状况。

褚奉一不知桌上摆的是葡萄酒，当做果汁灌了一口，没一会儿胃里便烧得火辣辣的，拧着眉头，脸色难看起来。她眉毛浓黑，杏眼生得颇大，眼尾下垂，额头饱满、鼻子不挺、唇瓣厚且无血色，发际线比之寻常人略高了一指宽度，使得脸型较鹅蛋形状长了些，中和了五官的钝感。整张脸与三庭五眼的标准相去甚远，好看的地方与不好看的地方割裂开来，却是有不少强劲的记忆点。

终阙早发现了赫连的动作，暗里翻了个白眼，回首去看褚奉一，立时被她吸引了注意力。他席上也是果酒，便招呼右侧的皇次子终负水赶紧把茶水递过来。终阙与瑞帝长得极像，但其父肤色偏暗，而他唇红齿白随了母亲，与褚奉一皆是白晃晃的瓷人模样。终负水则是父母长相的融合，既硬朗又不失几分柔和，称得上容貌端正。

赫连珵有些讶然，偏头问枣果，“瑞朝公主在何处？”

“奴婢不知。”枣果也小声回道，“据说她终日沉溺于学业，常常缺席皇家的大型宴会，便是家宴也如此。”

瑞帝对公主向来宠爱有加，这倒是人尽皆知的。赫连珵转而专注社交，笑盈盈地承了许多权贵的敬酒，娴熟流利的通用语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当着众人的面，终阙始终表现得颇具风度，还两次主动走到对面向赫连公主问好。直到回太子殿换了常服，只剩下他们三人待在一起，他的脾气开始发作。先是就学习大论了一通，再转到国家之间的关系。这两个话题都不便多说，于是他琢磨起了赫连珵的打扮。

终阙眼力好，认出她这身料子要价不菲，于是全然略过，对着她的耳饰加以评论：“赫连公主这是用粉色碧玺制的耳饰？”

赫连珵点头称是，补充道：“此物名为帕拉伊巴碧玺，殿下一望便知，见识过人。”

“帕拉伊巴碧玺怎么会是这样粉的颜色？”不待她回答，他说出更富有攻击性的一句话，“难不成你们允人采出矿来不再加工，直接用原石做首饰么？”

终阙自觉一击即中，轻蔑的表情毫不掩饰。赫连珵并不计较，乐呵呵地回答，“好看便是好物，各式处理都可以产生不同的美，不必拘泥于形式。”

终阙却不肯下这台阶：“这也是你胡乱搭配的理由？猫眼石虽名贵，也不可随意配上藕色丝帛，实在不伦不类。”

三言两语间，终阙的恶劣心性暴露无遗。赫连丝毫不生气，笑侃几句，二人说得有来有往，褚奉一在旁默默呆着，觉得这场景有些陌生。撒完泼的皇太子看了她一眼，收起笑容，不肯再接话。赫连没放过他的神情变化，转而向褚奉一道：“亏得是你做太子的伴读，才镇得住他，不叫他四处调笑。”

终阙仍不语，面上稍有些僵硬。眼见二人的注意突然聚到自己身上，褚奉一懵懵懂懂，对那句试探的话全无理解，“臣本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