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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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辞世那年我九岁,山里算上我师兄,一共十个孩子。

大人们全在里间,把我们搁置到偏房去。起初偏房静得吓人,忘了谁号开第一嗓的,总之整间屋很快窸窸窣窣,漫涌起潮湿的悲意。

我死命瞪眼不叫泪滚下来。先生说姑娘家掉泪不能让人看见,否则要被看轻。我想前月把新填的小令给先生过目,他还夸我才藻灵毓,声音清润,并不似行将就木。

那时先生尚坐得起身,樱笋时披白狐裘,恍如仙人姿。

……怎么忽然就要撒手人寰。

门吱呀一开,是师兄,哑着嗓子,“鱼二,先生要你为他添灯。”

我六岁回有坐府,是被先生领上山的。

三年前先生尚康健,虽也高瘦,并不显病骨支离。鸦青的宽袍下一截腕骨,绕着蓝紫经络,格外好看。

他牵起我,笑吟吟问:“你师父怎不亲自来?”

“怕挨打。”

“她也不想想谁舍得打她?”

“府主师伯。”

“净胡扯。”先生失笑,“小丫头,你师父自己还是孩童心性,能教你什么?”

我道:“教我胡扯。”

先生笑得要背过气去,好半天才止住。

“那你觉得你师父怎样?”

我掰着指头细数:“漂亮,混账,做饭还行,弹琴好听,会砍价,会打架,嫁不出去……”

先生听着,笑容渐淡。

“小丫头啊,”他俯下身,欲言又止,最后只拍拍我头,“若你师父哪天偷偷来看你,莫忘了捎句话,我和你师伯师叔都很想念她。”

我点头。先生又极轻极轻揉了我的后脑,“抬头,我们到了。”

有坐山真的很高,逆望下去,蜿蜒的夹道拎不清首尾。眼前却空旷,矗着一座小楼,楼前有位绷着脸的半大少年,梳高马尾。

先生说:“这是拜师阁,待会儿要把你录进名册的,这挺光荣。”

我说:“一共录了几个?”

先生指指那少年:“就他。”

我并不觉得和死驴脸在名册上并列有什么光荣,光发现有坐府的风俗极其朴素:这儿有座山,于是就叫有坐山;是拜师录名的小楼阁,于是就叫拜师阁。

那死驴脸——好像是我师兄,小小年纪已生了张招桃花的脸,眉眼凉凉瞥过来,脸上明明白白正书四个大字:“什么东西”。

我瞪他,他白我。

先生以手扶额,叹气,“柳襄过来,这是你师妹。”

我师兄惜字如金:“慕师叔的弟子?”

“嗯,她小时候喊过你娘。”

我师兄的俊脸寸寸转绿,由绿到黑,干脆不做声了。

我:“我小时候见过这张死驴脸还喊他娘??”

师兄回敬我一句滚。

我说你是谁的弟子敢骂我,信不信我叫你师父揍你。

先生一边一个摁住我俩,活似那驯疯马的人。

小楼檐下悬了风铃,因而并不显得肃穆死寂。师兄研墨,先生带我朝祖师爷的牌位祭了三炷香。

灵牌整整齐齐,几乎要覆盖整面墙,长明灯燃了一长列,明明燑燑。

“凡入本门者,若死后无处可去,可回拜师阁,让小辈供一尊灵牌,添一盏长明灯,”隔着袅袅香火,先生的面容看不真切,声音也空了,“小丫头,你面前是有坐府自开山来的历代先祖,他们都曾跪过你跪的地方,同你一般,敬过三炷香。”

我懵懵懂懂,一头磕下去,正对列祖列宗。

“先生,名册由她自己写?”

先生笑着望我,我说不了,我字丑得很。

师兄说:“丑也自己写,谁惯的臭毛病。”

我斜眼瞪回去:“我师父。你有意见?憋着。”

师兄不理我。我端着笔恭恭敬敬写下我师父的尊姓大名,写到一半顿了。

“先生,”我开口,“必须记在我师父名下么?”

“理论上如此……小丫头,你想拜谁?”

我道句先生,他想了想,俯下身,视线与我平齐。

“丫头,”先生温柔柔的,承了满身阳光,“我们将死之人,是不收徒的。”

我动了动唇,没再发话。

最终还是填了我师父,我比着她入门的册页细细写上她的名字,又在下面端端正正写完自己的,朱红染指压手印。

先生瞧了瞧,惊奇道:“你师父没给你改名么?”

我奇道:“她说那名字是师伯师叔们思忖三天三夜取出来的,聚着福气,不能乱改啊?”

“……行吧,”先生仿佛在憋笑,“多读几遍,也蛮好听的。”

师父说有坐府的生活自由散漫,我会喜欢。

所以她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在山谷里,光阴被延得无限长,风过屋檐,摇动满山风铃此起彼伏地响。一帆叶落,落的不是叶,是树的年少。

先生授我诗书,小师叔——先生的夫人,一位美艳泼辣的女子——教我刀剑,还有几位叫不上名但总归和善的师叔。府主师伯有时会来,有时不会,偶尔提点一二,大多是看我弄刀,对小师叔说,“她真像阿慕。”

师兄与我对练。他是山里唯一激着我努力的人。师兄要做天底下最快的剑,因而逼我练最厉的刀。

“鱼二,去看府主的刀,”某回他掀飞我的木刀,凤眼凉薄,“你快而不稳,去看府主的刀,那才是天下第一刀。”

师兄是师伯的亲传弟子。师伯几乎精于所有兵器,刀法更几乎封顶。我见过他随手折花枝,杀得大师兄招架不及。

可我从未见府主拔刀。

“先生,师兄让我看师伯的刀,可为什么师伯从不拔刀?”

先生倚窗,晚秋的黄昏烧进他眼底。

“因为他不敢。”

刀客不再拔刀,因为握着刀的人,永远斩不断一身痴缠旧念。

“丫头,你最近躁了,”先生查过我的课业,皱了眉,“别什么都听你师兄的,那孩子太过锋芒毕露,还不懂圆融中庸。”

“可师兄是要走江湖的,江湖浪人若不展露锋芒,不就被人欺了么?”

“走江湖是柳襄的意愿,你呢。”

先生语气淡淡,不容置喙,仿佛一把无锋重剑,“你随着柳襄的脚印走,想学他又要赢他,何必如此。大道万千,不止这一条路可走。”

我道:“我是想赢师兄,但路不是追着他走的。先生,我有我的道。”

先生忽然偏头咳起来,墨色氅衣衬得面容苍白清癯,几点血色就触目惊心。

我惊呼先生,小师叔几乎下一瞬便破门而入,一面为先生解氅衣顺气一面要我开窗倒水。

待先生呼吸平稳了,睡下了,小师叔气急败坏将我拎出房门:“你又让他动什么气了?”

我说我要走江湖,她气笑了,涂艳红寇丹的手拧住我耳朵:“小毛孩子懂个屁的江湖!你会几招刀法?”

我莫名其妙吃了一顿痛,更加莫名其妙——我是说要走,又没说立马去江湖上摸爬滚打,可见二十岁的女人真可怕。

后来先生没再同我谈什么,授课的内容却不止圣贤书了。我乐得要疯,成日写乱七八糟的曲词找先生过目。

先生说我灵劲儿用偏了门,倒也好,就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呢?我至今不晓得。

次年初夏,师兄说要仗剑远游,让师伯和小师叔一人揍了一顿。

我和先生远远看。先生问我摸出门道没,我说,照师兄的实力,对阵府主稍欠火候,却已能同小师叔平手。

先生摇头,“柳襄太心急,”他遥指缠斗的两道虚影,“一心求快,乱了章法”

我接话:“师兄很想走。”

“是啊,”先生揉我后脑,“待会儿同你师兄道个别。”

“但他根本打不赢师伯。”

“谁规定赢了你师伯才能走?”先生起身,鸦衣墨发,似一竿笔直的孤竹,“柳襄都十六了,山里没这口闲饭。”

风过林涛,满山鸟雀惊飞。

师兄放下剑,向师伯深深行了见师礼。师伯什么都没说,只拍拍他的肩。

小师叔捧着师兄的脸瞧呀瞧,“呀,柳襄居然已经是大孩子了。”

师兄红着脸轻咳,行礼:“小师叔生得还同年轻时一般。”

小师叔起初很欣喜,咂摸咂摸其中韵味,面色一凛,劈剑砍去。师兄侧身避了,面朝先生,情态罕见地有了悲喜。

“先生授书之恩,没齿难忘,”师兄嗓音低沉,一字一顿,“万望先生……身体康健。”

那段时日先生的身体确实每况愈下,也不常授课了;小师叔的眼一连红了几天,两人身上都氤氲着草药香。

先生微颔首,笑容温润一如既往,将我推了推:“不和你师妹说几句?”

师兄脸木住了。我要他弯腰,随后学着师伯拍拍他肩,耳语道:“没事儿的师兄,你千万要活着回来……不回来也没关系,有我替你点灯。”

师兄皮笑肉不笑:“多谢师妹一片好心,愿你身量永远这么娇小。”

我跳起来打他,他轻轻一闪,我就脸朝下摔在地上。

我说柳襄,我祝你这辈子讨不到媳妇儿。

师兄背对我挥挥手,装的潇洒,下山了。

师伯要招徒了。

这是件稀罕事,稀罕到我和先生暗地里替师兄委屈。我们一致认为师伯的行径像极了山下始乱终弃的花花公子。没几天消息又传来,不止师伯招徒,众位师叔也招,这就意味着山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没多久,又要多上十几口人。

我挺烦躁,问先生:“我师父会来么?”

“大抵不会,”先生对着一碗浓黑药汁参了半个时辰的禅,“你已经是例外了。她小时候说死也不收徒来着。”

我又欣喜了,趁热打铁:“那先生收徒么?”

先生闭目,深吸一口气,将发苦的药汁一饮而尽,又是一阵咳。

“我这样子,”他指指自己,自嘲似的笑,“命不久矣,收什么徒。”

聪明人是世上最大的骗子。先生承诺我两句话,没一句兑现的。

有坐山大开山门那日,我分明见师父牵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入了府。于是我哪都没去,乖乖在房中等她。我想她一定会来寻我,再不济也得见上一面。只要她来了,我就原谅她自作主张把我送回有坐府,原谅她一整年不闻不问,原谅她背着我收了别的徒弟。

我等到天黑,她没来。

此番山里共招了六个孩子,明显嘈杂许多——虽然我并没有同其中的谁讲过话。

同年冬月,先生不顾师伯劝阻,执意下山去,数十日后,领回来个眉目昳丽的男孩,连月不出房门半步,成日传经授学,其余人的早课都由别的师叔轮流代上。

小师叔憔悴了不少,指点我刀法时有种万念俱灰的倦然。

“没事的丫头,”她偏要强撑着告诉我,“他是看那孩子天赋奇高,不为旁的,丫头你别太挂心,这座山上……没人会不在乎你。”

她在安慰我,抑或是说服她自己。

天晓得先生怎地忽然收了亲徒,又紧赶慢赶地,恨不得将毕生所学一股脑儿灌到对方脑子里。什么意思谁都明白,谁都不想明白。

我只看着小师叔一日日清减下去,再红的胭脂遮不住哀戚;精通岐黄之术的五师叔愈加频繁地找先生,最后几乎扎根在先生院落;还有先生的亲徒,那么漂亮的面孔,偶尔见他几面都抿唇皱眉的,满身斯文气,像极了先生。

而我始终独来独往。

年关是热热闹闹过的。师兄自凉州回来,剑携尘霜,冷不丁山里多了一群小崽子,一张驴脸要绷不住了;先生精神也好了许多,能出门亦能见客;小师叔总亦步亦趋护着,待人接物平白多了几分令人心颤的温柔,再泼辣不动。

我和师兄陪先生守岁,外面闹哄哄燃着爆仗,山底下火光星点成片,连到天边去。

先生笑着说:“柳襄,你的傲气呢。”

“磨平了。”师兄抱着剑,无甚表情。

“怎么话倒没多。”

师兄苦思良久:“……鱼二没长高。”

我说:“过奖了师兄,你也没有为之动心的姑娘。”

先生捧着暖炉看我俩斗嘴,活脱脱有了一年前驯疯马的架势。

窗外不知放了什么新花样,滋啦啦地蹿到半空,噼里啪啦连炸多下,溅得漫天银花。

“丫头,”先生的眸映着烟火,声音散入长夜,“记着帮我点一盏长明灯吧,亮着点儿,就同……”他随手一指天,“同它一般。”

我闷闷“嗯”了声,先生便阖眼。我吓疯了,忙去探他鼻息。

“先生睡了。”师兄拭着剑,“鱼二,为人太独,必难行道,别让先生放心不下。”

“师兄,为什么有坐山回不去了。”

“既已回不去,那便向前看。”

我还没学会向前看,春日就大张旗鼓花枝招展无可救药地来了。

晚春的深夜,先生毫无预兆咳血昏迷,五师叔不分日夜地忙活,我随小师叔抄了千页佛经。

许是江湖儿女本不信鬼神,佛也没留住先生的命。

我和师兄穿过长长的花廊,花已谢尽,七零八落,死气沉沉。

里间仅有师伯同小师叔作陪——还有先生那位亲徒。先生塌陷在深色锦被下,苍白如雪。

我轻唤先生。

“丫头……”

甫一开口,忍了半天的泪倾闸泄洪。

我几乎听不见他说话,于是胡乱抹把脸,把耳朵贴过去。

先生抬手揉揉我后脑,和初见时一般。

“江湖无涯……有……道……”

冰凉的手颓然落下,耳畔空寂,不闻人声。

烛火煌煌。

我同先生的亲徒一道,替他添了盏长明灯。

灵位供于墙,尸骨随尘去,诗书经传俱入藏经阁,与万卷书一混,辨不清所属,便一同亘古。

先生好像没留下什么,除了小师叔。山里所有孩子不约而同地找她求指点,占满了小师叔的闲空,也就没那么多时间沉溺悲伤。

师兄临行前再次叮嘱我不要太独,说先生若瞧见会难过。

我反唇相讥,说你讨不到老婆先生更难过。

然后一起沉默,两相无言。

我与先生的亲徒走得越发近,他姓月名闲清,行九,和先生如出一辙的儒雅温润,又在细枝末节处多了些难以言明的疏离。

我们常去拜师阁,看那盏先生的长明灯。

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烧着,烧着,好似要烧到永远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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