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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花三月,盛春如锦。金陵的秦淮河便是这春景中最为灿烂的一处。
华灯初上,月色泼地如水,江面微波粼粼。两岸金粉楼台,灯火倒映水波,像无数滚动的暗火。
沿河的空气里翻涌着各种气息,蒸点的热气、小食的甜气、女子的脂粉气……无声地在人流中攒动,呼啦啦地推挤着行人往前涌去。
“阿嚏——”
朱栏边香风扑过,花括看看一旁四处摸索着绢帕的女子,颤巍巍地递去了自己的袖子。
“师姐……”因为紧张,他说这话的时候牙齿打颤,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你要不要用我的袖子将就一下?”
找寻绢帕的酥手一顿,面前的女子没有去接他的袖子。
河风将两人所站的檐下灯笼吹得晃荡,光影斑驳划过她那张被面纱遮去一半的脸,花括对上眼前女子的浅眸,心底一颤。
饶是相识数月,他依旧害怕看她的眼睛。
可那明明是一双极美的眼,浅棕色的眸里染了金,透出疏远和神秘。周围的水色火光、灯影灿烈都比不得她眼中波光,流转之间,十丈红尘都黯然。
但当这双眼注视着你的时候……
花括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背脊生寒。于是他顿了顿,识相地收回了手。
“叫花扬。”身侧的女子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好……花扬……”花括点头,袖子里的手暗暗搅紧了几分。
“呵……”一声轻哂,身侧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局促,只是淡然开口道:“你不是说你杀过人,手脚干净得很?”
“我、我……我没有骗人!”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花括伸长脖子,说出今晚音量最大的一句话。
花扬没有接话,只一眨不眨地注视这眼前的小少年。良久,嘴角漫开一丝嘲弄的笑,可有可无地移开了视线。
许是难言的自尊心作祟,花括梗着脖子,将涨得通红的一张脸努力抬了抬,又道:“陈相的小厮逃跑,真的只是个意外!”
“呵……”又是一声可有可无的嗤笑,花扬没有回头。
还在竭力挽回“尊严”的少年,似乎说到了兴头上,灯光画影之中,两片嘴唇快速翕合,词句变成一堵堵隐形的墙,混着周围各样的喧哗和“人味”,让她又格外烦躁了几分。
百花楼已经落魄到这种程度了么?
什么歪瓜裂枣的废物都敢往自己手底下送?
花扬静默地吸一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动怒。然而下一刻,一只莹白的手便准确地扣住了少年的咽喉,像一只赫然咬住猎物脖子的豹。
“唔、唔……”所有的声音都被她倏然捏碎,眼前的人满脸惊恐地看她,喉间不自觉地发出嗬嗬怪叫。
“刺客的大忌就是手脚不干净,杀人留活口。”她冷声道,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手心里的那颗喉结上上下下地滑动,花扬没有松手,而是更使力地将人拉近了些。
她俯身逼视着花括已然布满血丝的眼,淡声道:“听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擦屁股。”
刻意放缓的语速,没有明显的恫吓,却吓得花括憋着泪点头。
又等了片刻,花扬才松掉指尖那两条逐渐微弱的脉搏,继而眼疾手快地拎住身形不稳的花括,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到,“来了。”
视线尽头,一个身着暗色春衫的男人将手上的折扇一甩,不动声色地遮住了脸。他的动作极快,但快不过花扬的眼力。
她记得,这人是当今朝中刑部尚书的侍卫,覃昭。
据楼里的消息,几日前刺杀当朝宰相陈珩时,从花括手底下逃掉的那个小厮今夜会在这里跟他碰面。为防他透露出什么对百花楼不利的消息,他们得在两人碰面之前解决掉那个小厮。
“走。”花扬轻喝,起身跟了过去。
许是因为两人扮成了秦淮河畔常见的花娘和小倌,挤在这熙攘的人群中便不甚显眼。覃昭几次驻足察看,都没有发现他们。
两人很快便跟着他去到了紧靠河岸的一艘画舫之上。
二月初二龙抬头。
今夜是金陵一年一度的龙灯节。每到此时,河上便会停靠百艘灯船,首尾相连、蟠尾旋折,宛如江中火龙。游人可以登船赏灯,小贩可以登船做生意。
此时船舱里正传来歌乐管弦,和着周围倚栏言笑的男女,一片声光凌乱。
两人跟着覃昭一前一后,越走越深,已然到了河中央。岸边那些明晃晃的大灯笼,渐渐变成星星火火的一点。
脚下的水波绵延,让人生出几分晕眩。
花扬骤然停下脚步。
方才那些刺鼻的脂粉味不见了,空气中只有湿漉漉的水草气息,生冷异常。
常年刀光剑影的直觉迫使她飞快将四周环顾了一圈。发现除了舱内奏乐的歌姬,舱外不知何时起,竟然见不到一个女子。
心里忽然空了一瞬。一片喧哗之中,空气凝滞,似乎有谁屏住了呼吸。
她心头一凛,下意识去拉面前的花括,然而五指一捞却抓了个空。
抬头之间,只见花括已经从腰上抽出软剑,朝着前头一个从小舟登船的人冲了过去。
“铖——”
是金属擦挂的刺响,周围意料之中的没有听到女子尖叫。一切都像是早有安排。
“刑部办案,姑娘快请回避!” 花扬忽觉手臂一紧,被身后一人暴力推开,踉跄一步到了包围圈之外……
“……”作为一个刺客,却被围捕的人忽略,花扬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可是眼见前头的暗哨越来越多,一息之间已经把花括那个蠢货围了个插翅难飞,那颗不服输的心好似平静了一点。
她虽喜杀戮,却一向讨厌麻烦。
今日这样的场合对于她来说虽不至丧命,但着实也是个不小的麻烦。故而她撇撇嘴,顺来小摊上的一块糖饼,收工。
“师姐!”
身后响起一声惊天大吼,刚入口的糖饼险些捅到嗓子眼儿。
“师姐救我!”
又是一声夹杂着啜泣的哀求,听得花扬牙关一紧,嘴里的糖块破碎,发出“喀嚓”一响。那声音弥漫在周围这浓黑的夜,显得格外清脆。
身后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官兵的包围应声扩大了一圈,将她也生生围了进去。
“……”早就跟楼里说过了,她出任务的时候不需要别人协助、也不喜欢有人跟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蠢货。
眼前倏尔一片冷色将漫游的思绪打断,花扬仰身一避,只见一道剑锋从面门掠过,快得让她来不及取剑。
看来这次,刑部是动用了难得一遇的高手。
那只咬掉一半的糖饼在她嘴里转了个圈儿,面纱上的那双眼睛忽地流光熠熠。
“师姐!”花括趁得众人对峙的间隙挪到花扬身边,颤着声儿要说话,却被她一个手势制止了。
下一刻,官兵齐齐向着两人攻来。
数道白光如雨而落,花扬闪身一翻,躲到糖饼摊后。继而随手抄起小贩挂招牌用的长棍,一个空翻跃了出去。
“啊!!!”
随着她落地的闷响,面前官兵惨叫出声。他右足上插着的那根木棍此时成了花扬的支点,她撑臂跃起,洒金石榴裙在月下波光中晃出动人心魄的弧度,像一条水中游弋的长尾锦鲤。
水声哗啦,一朵朵巨浪开在火色葳蕤的秦淮河面,脚下的船跟着猛烈地晃了几晃。
“师姐你真厉害!”
“闭嘴!”花扬毫不客气,一跃闭,长棍就势一甩,又是数道惊响。寥寥数招已是杀得官兵人数减半。
如此凶悍的武力,自然吸引了绝大多数的目光,一时间,所有官兵几乎都只朝着花扬袭去。
铮鸣之中,一道凌厉白光忽至,花扬提棍去扫,触及白光的一瞬,巨大的力道震得她虎口欲裂、木渣飞溅,几乎要迷了她的眼。
再一睁眼,却见袖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块。光洁的肩臂裸露,像一块白玉,泛着微汗的光。
面前的人似乎也没料到会看见如此一幕,手上一顿,剑锋便失了速度。
就是这一个晃神,花扬利落地抽出腰间软剑,侧身一闪,来到覃昭身后。
“别动。”
她尚且气息不稳,额间细汗密布,唇齿热气氤氲,“让他们把剑都放下。”
身前的人一怔,倒是听话,依言扔掉手中的剑,挥挥手。船上的官兵继而收起手中的武器,都进了船舱。
船板上只剩下她、花括、和被她架着脖子的覃昭。一时间四周空落,只剩河风呼呼地灌进胃里。
“你们跑不掉的。”覃昭倒是淡定,对着岸边挥了挥手。接着花扬便看见河边水楼上、堤坝旁,围上了更多星星点点的光,不计其数。
“咚!”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稳稳扎入三人面前的木板上。灯船上的火光映着锃亮的箭头,火色迷离。
“……”花扬一梗,觉得这似乎是她见过,朝廷对待刺客的最盛大场面了……
也不知该喜该忧。
“那依官爷说,我们该作何选择?”女儿家嗓子本就娇软,那声“官爷”更是叫的莺啼婉转,任谁听了都会酥上几分。
然而身前的男人却不为所动,只冷冷道:“束手就擒。”
“哦?”花扬哼了一句,声音不辨喜怒。她思忖片刻,转头示意花括跟上,两人架着覃昭往船舱檐子下挪去。
“等下我数到三,我们一起跳下去。”
花括怔了怔,求证到,“跳河?”
花扬懒得解释,兀自开始数数。
“一。”河风起,吹得檐下灯火摇晃,落在水间,像扭曲的幽冥之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二!”
闷哼与水声同时响起,似乎有人被刺伤了。
耳朵被涌入的河水封住,只能听见隐约的刀声剑鸣。她睁眼,看见身后河面上燃起的熊熊烈火。身边“咻咻”箭矢擦过,但入了水,到底是失了准头和力道。
花扬从来都不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她连亲人都没有,更何况是朋友或师兄弟。她从未想过真的要与谁同生共死,更不会为了别人搭上自己的命。
洒金的石榴裙入了水,悠悠散开,像无声晕染开去的金红油彩。
她解下厚重的外袍,独自向更深更远处游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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