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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都说了早点睡，你就是不听。”吕慧琴找准机会就教训女儿。
张清元不服气地说：“哎呀，八点就睡了。”
听见反驳，吕慧琴兴致更高了，接着说：“照着镜子看看自己，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开学第一天好歹给老师和同学留个好印象，还有就是自己的成绩自己清楚……”
面对机关枪似的母亲，张清元早就无能为力，她一边懊恼自己开口接话，一边抱怨父亲张弘业不能请假送自己。
崇平一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张清元今天要去报道。她生于崇平，长于崇平，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北方小城浑浑噩噩生活了15年。
吕慧琴的叮嘱声仍然嘈杂着，张清元无可奈何，只好长出一口气，双手捂住耳朵，然后把脸侧向一边。
此时，崇平一中数学老师商雁秋晨跑完正在吃早饭。突然手机铃声响起，看到是贾一雯，她直接接通。
“雁秋啊，昨天王老师和我说让你军训期间当临时班主任。”
没等商雁秋回答，电话那头又传来“这个王老师也真是，把准了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商雁秋淡淡地说：“今天太阳大，你涂好防晒。”
她听对面喊着“快点起床吃饭了”，接着是“行行行，你到了学校等我一会儿，咱俩一块去迎新。”
商雁秋答应下来。
七点半，商雁秋准时到达学校。迎新八点开始，她要预留出半小时整理工位、准备一天需要的材料。贾一雯送完孩子后，着急忙慌地赶到学校，二人一起去校门口。
到了学校，张清元自己把行李拖下车，看着路旁家家户户的温存场景，她心里空落落的。
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吕慧琴在前面不时回头喊着：“快点啊，我着急去上班呢！”张清元仍慢吞吞走着，无声地抵抗。
走到校门口，吕慧琴又不舍起来，跟女儿说：“有事情打电话，等国庆你爸就回来……”
张清元一边从吕慧琴手里夺书包一边说：“快点给我，我要进去了。”
吕慧琴不小心钩开了拉链，书本散落一地。
张清元情绪崩溃到极点，憋了一路的泪全涌了出来。吕慧琴又抱怨说：“这么大的人了，东西也拿不好……”
张清元只想着赶快把书收好，没成想杯子滚了出去。她两只手托着书包，正想弯腰，就有人把杯子递过来了。
张清元抬头看到一个女老师，她泪眼模糊，光看轮廓就觉得“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不觉发起了呆。
商雁秋在她眼前推了推水杯说：“接着呀”，她连忙接过去，还抹着眼泪，商雁秋只当她舍不得家。
等张清元背好书包，商雁秋已经从吕慧琴手里接过了行李箱。她在一旁静静站着，等吕慧琴一一叮嘱张清元。
张清元见别的老师和学生欢声笑语，她一边悄悄打量着商雁秋，一边想怎么跟商雁秋说话，不知不觉又被落在了后边。
商雁秋看这学生一声不响被落了一截，就停下来等她。张清元见老师在等自己，忍不住又哭了，吕慧琴可没这样的耐心，她好像要把委屈的情绪全吐出来。
商雁秋认为张清元哭一会儿就好了，没想到抽抽嗒嗒了一路，就拿出纸巾来问：“需要帮你擦吗？”张清元憋住哭，把泪擦干。
商雁秋问张清元：“几班的啊？”张清元木木地答了一声：“三班”。商雁秋觉得倒巧，第一个就接到自己的学生。
商雁秋的声音很绵密，像泡沫一样一点点把张清元填充满，张清元的身心不断被侵蚀，商雁秋越说话她就越忍不住哭。
商雁秋本不是多言的人，见这孩子一直哭，就放慢脚步，时不时递几张纸巾。
宿舍楼下，一个男老师想接过行李，商雁秋巧妙避开，客套地说：“不用了”，她一直把行李箱提到楼梯口才对张清元说：“喏，自己进去吧！”
她见张清元哭得可怜又可笑才亲自送上楼，其他学生可得不到这样的优待。
张清元连续道了几声谢才进去，她想以后还会再遇见的。
宿舍里，其他三人都来了，一个女生主动打招呼：“清元是吗，我叫于淞。”她白白嫩嫩，扎着高马尾，开朗地笑着。
另外两个也上前，张清元僵硬地回复。前一天晚上，大家通过花名册知道了彼此的姓名，张清元把于淞，叶小雨，汤凡梦对上了号。
晚上大家在教室里准备开班会。
于淞热情地问张清元：“姐妹，暑假去哪玩了呀？”张清元说：“只是预习预习功课”，她实在是没什么可分享的，尴尬又紧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家正相互抱怨着住宿环境和天气，一个老师走进来。张清元一眼认出她就是帮自己提行李的老师，松了一口气，连腰板都挺了起来。
商雁秋简单束着低马尾，还是白天的装扮。在她迈上讲台的一瞬间，张清元和她对视了，商雁秋整个人淡淡的。
商雁秋挑选了一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商”字，字清秀但有力，然后转过身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姓商，是你们的临时班主任。”
张清元正期待听到她的名字，商雁秋拿出一打表格来说：“现在发下去，填完接着往前收。”
张清元一直盯着商雁秋，她在想这个老师说话真简短。商雁秋感觉有人盯着自己，就问张清元：“有什么问题吗？”张清元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
张清元一边填着个人信息，一边为白天的行为愧赧不已。
表格上交后，大家一一上台自我介绍。
商雁秋走下讲台，挑了前排一个空位端正坐下。她随意翻着表格，对同学们搞怪的自我介绍不感兴趣，直到张清元上台她才抬起头。
张清元把整个身体重心放到左腿，因为右腿在颤颤发抖。她声音颤抖地说：“大家好，我叫张清元”，她抬头又对上商雁秋的目光。
商雁秋的眼神很平和，张清元看着她，一激动把刚想好的套话全忘了。她见讲台上的孩子侧身立着，刚说完名字就停下来，又想到白天哭了一路，忍不住打趣说：“这就完了？不再多说几句？”
张清元先是“啊”了一声，接着挠着头说：“没有了”，然后生硬地挤出笑，这笑不是为了同学们，单给商雁秋，她格外在乎商雁秋。
商雁秋说：“先下去吧！”
张清元如蒙大赦，慌忙间衣服又被勾住了，商雁秋帮她扯开说：“小心点。”
张清元没注意到同学们的反应，心里只想今天可在商雁秋跟前丢了大脸。
回到座位后，张清元就看着商雁秋的背影发呆，她的头发黑而亮，柔顺妥帖地附在背上。
商雁秋的骨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单薄，张清元只是觉得商雁秋很不一样，她从未对年长女性有这样的感觉，但关于新环境的陌生感还是压过了她对商雁秋的好奇感。
临下课，商雁秋做了简短的总结就让大家回宿舍好好休息，没再有别的嘱咐。
路上，其他三人说说笑笑，叶小雨说：“我看咱们这位临时班主任好无聊啊，她都没笑过，好像机器人。”
汤凡梦不服输地说：“我看她很严格，咱们这几天可有的受喽”。两个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争论着。
于淞兴奋地说：“她是我的菜哎！”
张清元抬头望着天空，月牙弯弯的，散发清幽的微光，河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夏秋相接，夜风吹了张清元一个寒颤，想到古诗人此情此景必是伤怀无限，自己也跟着伤感起来。
张清元想了想，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亭里气压很低，好多女孩抽泣着。电话接通后，吕慧琴不过问些“今天怎么样啊，好好吃饭了没有”。张清元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到“我工作忙，不能去陪餐，你自己好好吃点”。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吕慧琴一边回复同事，一边叮嘱女儿，张清元赌气挂断电话。
回到宿舍，张清元默默躺在床上担忧日后三年的生活。想到吕慧琴如此粗鲁，自己无人倾诉，她不禁落了几滴泪，连忙擦了，不敢让舍友发现。但想到商雁秋，她就盼望着早点开课。
商雁秋下班回家照例读书，她会打开音乐让整个房子不太空虚。考研失败后，她直接回到家乡高中任教。她只有贾一雯一个好友，二人是大学同学。
贾一雯陪商雁秋度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也曾劝说商雁秋给自己找个归宿，可商雁秋都拒绝了，渐渐地她也不再多口。
毕业后，贾一雯早早地服从家人安排结婚生子，商雁秋一直独居。她们今年都31岁，在同一个办公室，任教于兄弟班级，可贾一雯比商雁秋多了太多的烟火气，在年轻女教师中最受学生欢迎。
商雁秋放下书回顾一天的工作，一个女孩很惹她的注意，她想这孩子是叫张清元。
十年来，她日复一日地备课讲课，冷淡惯了，觉得自己思路清晰地讲好课，学生不扰乱课堂秩序，各自尽好责任就好，今天还是第一次关注某个学生。
商雁秋提行李时觉得这学生这么大了，想家也不至于哭一路，感情倒是丰富，想到她抽抽噎噎的样子又想憋住的样子一阵发笑。
她一进教室就看到张清元，张清元留着粗糙的短发，皮肤不白，眼睛乌溜溜的，但眼里却怯弱，不过商雁秋想她呆呆看着自己还被勾到衣服的样子倒是可爱。
商雁秋想张清元跟十几年前的自己好像啊，坐在角落里，生怕惹起一点注意。想到这，她立马收回了思绪，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她从回忆里推出来。她很快吃下安眠药，熄灯强迫自己睡下。
这一夜，两个人都比往常多了点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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