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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角落里盘踞着一团黑雾，和墙根下的阴影颜色融为一体。它不停地扭曲、蠕动，直至完全吸收了周围的灵气，在墙上投下巨大的轮廓。像打翻了最浓的墨，它张牙舞爪地沿着街巷里的阴影流淌，无声无息地占据了地面。
与此同时，另一处的符咒受到某种感应，发出微弱的白光，在空中凝结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两个身影紧随其后，朝着白光的尽头疾驰而去。
年关将近，又正值日暮时分，街上行人不多。其中站在小摊前的少女最为引人注目：她一身华裾鹤氅，衬得自己姿态娉婷，手也纤细；一对玉镯套在右手腕上，随着她挑选胭脂的动作微微晃动，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少女刚捧起一盒胭脂细细打量，在地上游走的黑雾就攀附上了她的裙摆。她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低头要看时被黑雾抓住了脚踝，狠狠往下一拉。不过瞬息之间，她的身躯就在众目睽睽下被黑雾吞噬殆尽，脸上仍保留着茫然的神色。
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惊叫一声，人群才如梦初醒，慌不择路地朝着各个方向逃去。
镯子摔得粉碎，和胭脂盒一起滚进了尘土里。黑雾仍不罢休，想要继续对推推搡搡的人群发起攻击。
啼哭声骤然响起，有个幼童摔在了地上。他似乎也想跟着大人逃跑，却不小心摔倒在了地上，仓皇地朝着人群伸开了双手：“娘！”
黑雾狞笑着，再次露出了爪牙，往幼童的方向扑去。人群里那肝肠寸断的女人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幼童忘记了啼哭，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黑雾离自己越来越近，乌黑的瞳仁里填满了恐惧。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光闪过，将黑雾牢牢钉在了原地。
“呼，可算是赶上了。”闻渡把黑影收进符咒内，顺手抹了一把鼻尖的汗，转头看向他身后的青年。
人群逐渐散去，钟寂抱起跌坐在地上的幼童，把他还给焦急的女人。他伸手去接闻渡抛过来的黄符，看着对方蹲在地上端详那盘胭脂，有些无奈。
“镇魔符未灭，看来城中仍有邪祟作乱。这位道友，你若是毫无发现，我们该往下一处赶了。”
闻渡却像神游天外似的重新站起身，拿着胭脂盒往钟寂脸上遥遥一比，又往摊上抛了什么东西，才慢悠悠地走到他身旁。
钟寂只看到一道银光从闻渡身侧划过，不明就里：“怎么了？”
闻渡神色自若，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在他身上有意无意地一晃，勉强收了那点调笑意味：“我想，当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同道友你的容色相比，这样浓的胭脂也要自相惭秽。”
钟寂看着他戏谑的神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自己朝前走去，任凭闻渡缀在他身后。
闻渡在他背后收敛了笑意，眉梢一片冷色，和先前判若两人。他抿着唇，死死盯着藏在掌心的胭脂盒。盒盖上镌刻了繁复的花纹，一眼看上去有些杂乱无章。于是闻渡轻轻抚摸过去，感受着留在指腹上的触觉。
这花纹他再熟悉不过。闻渡无声冷笑，撩开了自己左臂上的衣袖，手腕内侧的青筋蜿蜒向下，汇入皮肤内。在那块带着青筋的皮肉上印着一模一样的花纹，隔着一层皮肉，他几乎能感觉到血在烙印之下流动，如同他十余年来滔滔不绝的恨意。
闻渡来不及仔细思考其中的渊源，但眼下决不是让人发现他和这花纹关系的时候。他匆匆用胭脂涂花了腕上花纹，合上了盖子，却被盒盖底下一行小字吸引了注意力。
素鸾归兮，鸣雍，四海平。
这是句吉利话，但更像没头没尾的咒语。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摩挲着这行字，默然半晌，把这盒胭脂扔进储物袋里。
闻渡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暂且恢复了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把袖子往下拉，另一只手不见外地搭上了钟寂肩膀。
“好美人儿，”他眼睛一眨，“让我瞧瞧谢姐姐给的卷轴。”
钟寂正在研究那道镇魔符，从储物袋里翻出这次委托的卷轴交到闻渡手上。
说来惭愧，委托紧急，这卷轴他还没来得及再细看一遍。钟寂看着闻渡打开封印，卷轴随即舒展开来，晃晃悠悠地浮在半空。
闻渡倒也不急着读，顺手取了自己的那份，同样展开在空中。
“那美貌女子膝行至君主身前，死死攥住了他的袍角，目光哀婉道：‘六郎，你也要丢下妾么？’身着华服的君王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保持缄默……”
“……”
闻渡读完一段，突然“啊”了一声：“抱歉，拿错了。”
钟寂见他始终心不在焉，收了符咒走到闻渡身旁，低头去看自己的卷轴。他刚凑过去一点，就看到闻渡反应极快地把那本书合上了。
他看见封面上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大字：丘山客新作《人皇与他的落跑妖后》，心情可谓是一言难尽。
两人分别占据了卷轴的两边，在阅读的间隙，闻渡隔着卷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把书重新藏好。随后钟寂听他读道：“一月以来，城内发生数起命案。妖邪如黑雾，专取人心，然极善隐匿，不得其踪……死者多为妙龄女子。”
闻渡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盒胭脂的样式，虽不知道宗门与这座城之间有什么关系，但盒上熟悉的花纹一旦被人发现……他心如乱麻，又偷偷瞄了一眼钟寂，紧张得手心里隐约有了汗。
钟寂无暇关注身边人的动作，还在思考这妖邪的去向。卷轴上画了邪祟的隐约模样，听委托里的描述，似乎就是他们先前一路追进城内的妖物。他抬手又往镇魔符内输送了几分灵气，这符却无动于衷，静静躺在他掌心，只偶然流过几道灵光。
线索似乎断在了这里，他在心底叹息一声，转头看见闻渡已经卷好卷轴，朝他递了过来。于是钟寂伸手去接，看见闻渡收手时大袖上滑，露出了手腕上一片凌乱红痕。
两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在手腕上，胭脂已经被蹭花了，闻渡心里暗骂一声没用的东西，手腕就被钟寂攥住，抬到面前。那块烙印彻底暴露在两人眼前。这块烙印并不完整：右下角被人用利器划破了皮肉，留下一道狰狞的疤，将原本完好的花纹毁去一角。
钟寂紧紧握着闻渡的手腕。他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有什么零碎的记忆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于是他想起多年前门缝中匆匆见过的那一眼，那时庭院里开得正好的茉莉，以及那只极力伸出门外的手。此时此刻，记忆里的烙印渐渐和眼前人手腕上的轮廓重合，只不过又多了许多细碎的伤痕。
他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比如当年我并非不告而别，比如我后来有想过去找你，又比如你是否记得有人曾扬言要救你出牢笼……千言万语，临到嘴边只剩一句：“原来是你？”
“你认得我？”与此同时，闻渡脱口而出。
“我应当没有见过你，”不等钟寂回答，闻渡自顾自说道，“像你这种见之忘俗的美人，我若是有幸见了，自当念念不忘。”
他嘴上胡扯，俨然风流多情，实际上自己心里也没底：既然素昧平生，怎么一露罪纹对方反应这样大。他移眼去看钟寂神情，发现对方大概不明白这枚烙印的含义，更加迷惑不解了。
闻渡暗自冷笑，宗门里专门用来羞辱人的东西，旁人见了总归避之不及。他不遭人白眼都已是万幸，难道能换得眼前人什么好话？
何止是见过。钟寂松了他的手，苦笑一声。
“抱歉，你姑且当我是……走火入魔了吧。”
就在两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之时，镇魔符在钟寂手里微微发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镇魔符上有很强的灵力波动，妖邪往东南处去了。”闻渡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刚才的封印已经夺走它大部分法力，不如先去找委托人。”
他迈步欲走，想起自己一贯示外的角色，硬生生刹住了两条腿：“卷轴上写城主府在……”
“东南。”钟寂上前几步，不动声色地把他护在身后。
莫名得到了这样的优待，一时之间倒让他有了新鲜感。闻渡看了一眼钟寂，眼神意味不明。
两人一路向前，谁也没注意到身后的长街渐渐被白雾笼罩。瞬息之间迷雾散去，街上又重新出现了人影。不久前被黑雾吞噬的少女神情麻木，站在小摊前挑选胭脂。摊贩仍然殷切地望着她，对少女胸口的破洞视若无睹。少女保持着拿取的姿势，却始终没能找到那盒胭脂。
一块碎银躺在小摊原先摆放胭脂的地方，在树上停了很久的乌鸦飞到小摊上，又叼起这块碎银往远处飞去。
它飞得快而急，夜色在扑棱棱的振翅声中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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