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拭

程小程1
山河有伤,英雄有剑。家园多难,死士赴国。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匪祸不断,为守护一方百姓安宁,一代武术宗师谢玉田率弟子将台儿庄城打造成了武功之城。后因与大军阀交恶,被诬为“乱匪”,军阀集结重兵“剿匪”屠城……历经磨难,谢玉田终于醒悟,靠一己之力,无法收拾旧山河,于是放弃幻想,断却侠士之梦,成为抗战救国大军中的一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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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镖局极少接陆镖,守着大运河这条畅通无阻的黄金水道,没必要去陆路上披荆斩棘。但是当江苏商人盛怀岭说要去山西平阳时,总镖师谢玉田当即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了。

众位弟子面面相觑,都以为听岔了。谈妥镖资,签下合约,收了“头道杵”(第一笔酬金),盛怀岭离开镖局后,大弟子张士德问谢玉田:“师父,真要去闯太行山?”

钱收了,合约签下了,再问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多余。谢家镖局何时做过出尔反尔的事情。

谢玉田道:“这趟镖我带广前去就行了。”

弟子们不懂得谢玉田。他昨晚刚做了一个梦,梦到他的老祖,撅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说,“孩儿呀,该回老家看看了,老家的楝树开花了呢!”

没想到今天就有一个回山西老家的机会搁到面前。谢玉田觉得这是老祖交给他的使命,他怎么会犹豫呢。

谢家祖上是山西洪洞人,元末明初东迁至山东,但谢家并非“洪武大移民”时被迫背井离乡的移民,而是朱元璋与元军交战时,为避兵祸逃离故土的。那时谢家祖上以做小买卖为业,有些积蓄,并无田土,战事一起,一辆马车拉了全部家当远走他乡。起初谢家在滕县落脚,清兵入关后躲到兰陵,乾隆年间始定居在台儿庄。到谢玉田八岁这年,也就是同治九年,谢家已在台儿庄扎根上百年。

在谢玉田这一代,对故土家园的概念,只是从祖辈传下来的一个传说,他的老家只有台儿庄,但是山西是他老祖宗的故土,是他们谢家的根,他有责任去帮助先祖完成叶落归根的夙愿,哪怕这个夙愿只是在故土上栽下一棵树。

盛怀岭是个铁货商,他要去山西平阳采购青铁。去时轻松,盛怀岭揣着银票,只要保证他安全抵达就行。返程要押运一批青铁,路途遥远,还需要翻过太行山,是要加一番小心的。谢玉田想的是先探探路再作打算。

说话间就到了动身的吉日。谢玉田向三弟谢玉春交待好镖局的事务,然后在祠堂里拜了祖先,又到镖局隔壁的关公庙上了香。盛怀岭带着随从小吉早已等候在台儿庄城外,谢玉田和弟子赵广前出城和盛怀岭接上头,四匹快马一路向西飞奔,不日,便到了太行山下。

谢玉田从没有出山东向西去过,并不熟悉道路。盛怀岭为采买青铁,一年要过太行山一回,对道路极熟。翻越太行山的路仅有八条,被称作“太行八陉”。要去往泽州府的平阳,有两陉可走,一是走王屋山与太行山相交之处的第一陉“轵关陉”。这条路最近,过沁河峡谷,翻过山去就到了平阳。说时简单,其实不然,沁河峡谷六六三十六道弯,每一道弯都险阻重重,天堑之险、关隘盘剥不说,更有盗匪出没。去年夏天,盛怀岭便是在这条道上遇劫,丢了全部货物,元气大伤。今年筹资重来,不敢再大意,于是慕名找到谢家镖局护镖,纵是如此,他也没有胆量再向“轵关陉”去冒险了。还有一条路便是“太行陉”,这条路多半在陡峭悬崖上,路宽仅三步,通行极为不便,常有车马坠入山谷,盛怀岭极少走这条道。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怕了“轵关陉”,只能去闯因太行关。

于是盛怀岭引着谢玉田去走“太行陉”。

巍巍太行,八百里群山,藏龙卧虎之地,站在山下看一眼顿使英雄气短。谢玉田第一次见到这么险峻的大山,也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谢玉田一行四人进入“太行陉”,行走不远,道路开始变得陡峭起来,只能牵马慢行。眼前是悬崖峭壁,耳畔山风呼啸,一派苍茫。谢玉田心思不在气象万千的风景上,他想的是如果在此遇上劫匪,绝无转寰之地。

盛怀岭猜到了谢雨田的心思,说道:“谢先生,——”

他称呼谢雨田为先生,而不叫镖头。谢玉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不是在运河上,是在深山老林里,防的是山贼的哨子浮在草丛里。

盛怀岭说道:“谢先生,这种山道一般不会有劫匪,如果遇上只能认命。”

赵广前不解,“这种山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行劫最易得手,盛老板为何说不会有劫匪?”

“一面是万丈深渊,一面是陡峭崖壁,劫匪得手之后不易快速脱身,若是遇到舍命不舍财的主,必定是两败俱伤。”

赵广前笑说:“既然如此,盛老板多余请我们护镖啊!”

盛怀岭不语,他的随从小吉讪笑着说:“这条道长着呢,有两位先生一路陪着说说话,不寂寞。”

一只秃鹫从头顶飞过,谢雨田嗅到了一股阴森的气味,心里不安起来,他从盛怀岭的表情上可以感觉到,这趟镖绝不简单,转念又一想,他是受了祖先的点化入山西寻根,老祖宗岂能将他的子孙向绝地里引,一定会保佑他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

翻过一道山梁,已然攀至山腰,面前的道路平坦起来。四人重新上马飞奔,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又是一座山峰横在面前,道路猛然收窄,高高仰起,像鞭梢一样细细地甩进了山林里。

盛怀岭跳下马道:“我们在此稍稍一歇,吃些东西。”

谢玉田问:“还要多久才过得山去?”

小吉笑了:“才刚进山呢。”

谢玉田抬头看了看太阳:“日落前过得去么?”

“走得紧了过得去。”

“那就紧着点儿走,最好不要耽搁在夜里的山路上。”

赵广前捋了一把道旁的树叶喂马,盛怀岭有一句没有一句地和谢玉田搭着话:“初次劳动谢先生的大驾,还不知道您贵庚呢?”

“在下是同治开元生人,三十有八,盛先生贵庚几何?”

“盛某虚长几岁,赶年四十六岁了。”盛怀岭拱拱手又问:“据盛某所知,谢先生一直在水上舒舒服服地漂着,从不上岸,为何突然有兴致要陪盛某遭这一回罪呢?”

赵广前冷笑道:“嘁,早知道走山路如此辛苦……”

谢玉田拦住他的话头道:“水里有水里的风光,山上有山上的景色,人这一辈子,没经历过的事情,总要去经历一回的。”

“谢先生说得没错,多出来走走才知道天下有多大?”

“嘁,盛老板是说我们没见过世面喽?”赵广前不满地说。

“岂敢岂敢,盛某并非此意……”

话音未落,一棵断树堵住了去路。这棵树足有成人的半抱之粗,高过七八丈的样子,繁茂的枝叶将狭窄的山路塞得满满。 盛怀岭脸色一变,扯着谢玉田后退几步,颤声道:“此处为何会有断木挡道?”

谢玉田抬头向峭壁上看去,十多丈高的峭壁上,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不用说,这棵断树是从山顶滚落下来的。春天刚过,才刚刚初夏,不会有****,怎么会有断树滚落下来呢?

谢玉田走近断树前,查看树干的断裂处,见是新鲜的刀口。究竟是山顶有人伐木不慎滑落下来的,还是故意丢到山道上的呢?

盛怀岭懂得这片山林,山谷里成材的树木极多,绝不会有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跑到山顶伐木的,一定是前面有山贼劫道,在此设置障碍,防止有人冲了好事。

“此路不通,我们返回吧。”盛怀岭神情紧张地说道。

“笑话,我们四个壮汉怎能叫一根断木拦回去,将它掀到悬崖

谢玉田摆摆手,“不要轻举妄动。广前小心着四周的动静,我去前面探探路。”

说罢,谢玉田跳上断树,穿过障碍,向前走了足足有四五百步,转过一道弯去,面前忽然现出一片打麦场般的开阔地。阔地右侧扔是看不到顶的峭壁,左侧的山崖却缓平了许多,隐约可以看见一条羊肠小道通往阔地个蒙面人在顺着羊肠小道向山谷底下传运麻包,还有三人挥舞着钢刀打斗在一起。无疑,这是过路的商队遇到了山贼。

谢玉田急忙收住脚步,撤身躲在转弯处的一块巨石后面。

两个蒙面山贼好像并不急于制服反抗者。这很奇怪,劫道的都是速战速决,他们却有闲心在此周旋。谢玉田再仔细观察反抗者,发现竟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年轻女子。

女子的身手很是矫健,闪躲腾挪,丝毫不拖泥带水;刀起刀落,砍剁劈刺,又快又狠。只是因为同伴都倒在地上,心里大约是怀着悲愤和焦急,出招完全乱了章法,总是顾此失彼。两个山贼的功夫并不高明,如果女子不是心下大乱,那二人显然不是对手。

此时所有的麻包都已经丢到山谷下,一个山贼上来叫道:“二当家的,扯呼也。”

其中一个正在交手的山贼说道:“你他娘的甭站在边上看热闹呀,快过来搭把手,收了这小娘们,回去给大当家的做压寨夫人。”

看热闹的山贼一招手又叫上来一个同伙,四人团团围住女子一通乱砍。那女子顿时招架不住,转身一慢,被山贼用刀背重重地击中了肩头,接着后脑勺上又挨了一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倒,昏死过去。

二当家的拄着刀喘息半天,说道:“什么世道,一个小脚娘们也跑出来做镖客,若不是老子怜香惜玉,岂不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团肉!”

一个山贼上前将女子翻过身来,抚摸着她的脸道:“二当家的,这小娘们儿长得真不赖。”

“可不是怎的,若不是看她有几分姿色,老子早就一刀砍了她啦!”

“二当家的收了她吧?”

“有大当家的在,带回去怎能轮到老子享用。”二当家的心有不甘地说。

另一个山贼说道:“这小娘们的拳脚了得,带回去恐怕也是个祸害。二哥,大当家的不缺女人,何不把这娘们交给弟兄们享受一番,然后砍了算逑!”

“是啊是啊,弟兄们都好些日子没沾荤腥了。”山贼们纷纷附和。

二当家的显然有私心,想要笼络人心,沉思片刻说道:“去他娘的,老子就作一回主,将这小娘们带到山底下叫弟兄们快活快活!”

三个山贼大喜,抬起那女子就向山谷下走。

原来这女子竟然是一位镖师。自有镖局以来,还从未听说哪个镖局里有女镖师,而且这女子竟然有一身的好功夫。同为“拉挂子”行里的人,谢玉田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山贼在自己面前把女子掠走,莫说传出去从此在挂子行里无法立足,单是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

谢玉田不假思索,俯身在地上捡起几块石头,以石为镖,击向山贼。谢玉田七岁习武,以练飞镖入道,麻雀飞过,一击即中,何况是四颗硕大的脑袋。石块尖利,力道十足,砸到山贼的脑袋上,鲜血瞬间便喷涌而出,两个山贼站立不稳跌落山崖。突然遭到袭击,二当家的有些懵,身子晃了两晃,扶住一棵山松,骂道:“谁!谁他娘的暗算老子!我砍了你……”

话音未落,又一枚石头击中面颊,紧接着,只见巴掌大的石块儿,如一群捕食的鹰隼般疾飞过来,二当家的知道遇到了强手,再不敢停留,连滚带爬仓皇而逃。

谢玉田脚尖一点,飞身落到女镖师面前,抱起她迅速回撤到巨石后面,观察了一阵山贼的动静,听到山崖下哭喊声渐去渐远,方才带上女镖师返回。

盛怀岭等人正等得焦急,见谢玉田背回一个人来,不由面面相觑。

“谢先生,这,这……你们镖行里的规矩,出门不管闲事……”

谢玉田将女镖师放在地下,由随身香囊里摸出一枚“回春丸”塞入她口中,起身说道:“愣着做什么?快把障碍清理了,我们须尽快离开此处。”

四人一齐动手,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断树掀到山崖地醒转过来,挣扎着要从马背上滑下来。谢玉田按住她道:“你别动,我带你离开。”

女镖师打量一番谢玉田等人的衣着打扮,知道不是山贼,眼里顿时流出泪来道:“多谢大侠相救,可否将我爹爹带上。”

盛怀岭这才知道谢玉田救回一个女人,上前一步拦在马前,道:“谢先生,万万不可,你们行里的规矩不可坏,走镖不可携女人同行,况且她……”

谢玉田沉着脸,略一沉思,将女镖师的刘海拢至头顶,摘下自己的帽子给她戴上,道:“镖行里的规矩谢某守着呢,盛老板守好你的规矩便是。”

赵广前拨拉开盛怀岭,拉马便走。一行人很快来到女镖师遇劫之处,女镖师指认了父亲,谢玉田上前察看,见那老人肋下中刀,血流不止。搭了一下他的脉,脉经微弱,已然是无力回天。女镖师滚落马下,趴到父亲身上正要放声大哭,被谢玉田一把捂住了嘴。

老人尚有一口气在,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抓紧了谢玉田的手说:“我不中用了……小女就托付给大侠啦,当个使唤丫头吧……”说着便断了气。

谢玉田示意赵广前将女镖师的父亲放到马背上去。盛怀岭有些气急败坏,喋喋不休地说道:“此地是孟良寨,要出太行山,还有很远的路程,带着这一死一伤二人……谢先生,谢师傅,谢大爷……您要三思……”

谢玉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吼一声:“住口!”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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