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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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 吱呀—— ——！”

江面上传来一阵摇橹声，一条小船徐徐而来。摇桨的老汉抬眼望向船去的方向，水雾中隐约看见一片红朦的地界。他大声向船头吆喝道：“霜红镇，快到咯！”

船头站着一位青年书生，手中抱着一件长条之物，他闻言只是微微抬头，并未作答。

老汉船桨入手又是一扳，手上推拉的更是得劲，伴着汩汩的水浪声，船速提了不少。行不多时，便将那红朦之地看的清楚。一排排乌桕红叶树，包裹着的江边小镇。老汉见状，心中欢喜，不由得高声唱起了小曲：

“二月霜，三月妃，知善初隐赤绛堆。八月丹，九月崔，庆公落寒满江飞。”

那书生待他唱完，开口问道：“老丈,这曲子唱的可是那贺大善人?”

老汉爽朗一笑:“正是。”

书生转过手中长物，背在身后，看向那片红叶似火的小镇，念道：“春飘红，秋落丹，十年霜红叶归山。”

老汉听完高声笑道：“客人您也晓得嘞，我们这儿，二八之月风光最好，春日的乌桕比秋日更为茂盛，您来的可真是时候！”

书生浅笑道：“春有春意，秋有秋情，一年四季，亦当是各有韵味。”

老汉却感叹起来：“是嘞，幸得有庆知公啊，不然哪能有现在的霜红镇。别说十年，就是一百年，也见不着这等风景啊。”

书生点点头：“有所耳闻，贺大善人盛名在外，不仅富甲一方，且慷慨侠义。传他尤为钟爱书画墨宝，曾广邀天下文人墨客前去贺府做客,在下此番前来，正是打算去贺府献宝的。”

老汉手上又推拉两板子，哈哈一笑：“客人，那您不仅是来对了时候，也来对了地方！”

眼见小船靠近码头，老汉回拉一板子，再一收桨，船身便稳稳的停在了岸边，他放下船桨，吆喝着：“到咯，客人，您慢走。若是要去那贺府，出了码头向东走，拐过两个路口，就能瞅见庆知公的府邸了。”

那书生谢过老汉，缓缓走上岸边台阶。出了码头，入眼所见，贩夫走卒，红飞翠舞。不由暗叹道：霜红镇果真是个富饶安乐之地。

只是他有所不知，霜红镇时常有文人武客来往于此，早已不鲜。时值又恰逢二月中旬，此季节正当是红叶灿烂之时，来此游访的旅人颇多，是以比往常还要热闹三分。

书生稍一回神，理了理身上的寒衣，便直往东向而去。

霜红镇此地，早年是个靠江而立的落魄小渔村。地界二八不挨，长年无人问津。村中皆是老弱妇孺，穷困不堪。能有今日这面貌，要从那位贺大善人来此说起。

贺大善人全名贺庆知，早年是游北的大商人，祖上颇为富裕。此人又极擅于经商，半辈子就把家产翻了数倍。他为何来此，没人知晓，只道他带着殷实的家产落户于此，短短十年，就将此地改造的天翻地覆，建渡口修大道，南来北往，六街三陌，四通八达，转眼便成了一座富饶的商贾小镇。

且此人经商数十年，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是以处处与人为善，仗义助人，从不欺小怕恶。镇上百姓多有受他恩惠，久了大家都欢喜的尊称他一声“庆知公”。但让贺大善人真正声名远扬的是缘自于他一个风雅的嗜好，极度钟爱丹青墨宝。他曾意邀天下文人侠士，前来府中鉴赏，若是带着名作而来，即可长留于府中，尊为贺府座上宾。看似邀赏，实则招纳。此贴一出，即时引起江湖热议，踏门拜礼亦或有意投靠之人纷至沓来。对此庆知公是欢喜的很，通通来者不拒，人人以礼相待，是以年过至今，府中已有众多门客，浅浅估算也有百余人士。

有了这些文人墨客，庆知公就三五时日的开宴会，邀众人来诗酒歌赋，舞文弄墨，与他而言，这是老来一春又一春，快活的不得了！

今日春至，又到宴会一日，刚过晌午，庆知公散宴来到庭间，正欲赏春饮茶，却听家丁来报，府上来了一位清癯书生。这书生自称名叫云青，特意带来一副极品丹青，想让贺老爷鉴赏一番。庆知公刚过宴席，胸中墨意余味正浓，又听“极品”二字，意兴大起，亲自接待了书生。

却不想，见着的是个落魄书生。那书生面容枯瘦，长身素衫，那衣袍都洗的发白了。手中只拎着一个长条包裹，其他再无别物，实在清贫的很。庆知公心中有些扫兴，怎么看都感觉与“极品”二字挂不上钩。

书生倒也不言语，抬手将那手中之物放在长桌上，掀开粗布，露出画卷本体。庆知公定睛一瞧，瞬间来了精神，这画轴绝非寻常之物。细看之下心中一惊：“竟是用青龙木做轴！这粗劣的包裹实在太过暴殄天物!差点让老夫看走了眼。”

书生不慌不忙的将手放在画轴上说道：“贺老爷，您且看好，这幅画名叫‘仙阴霜女图’。”

说罢手一推便将画卷推展开去！

画中画的是一位白衣女子，斜身而立，长发轻舞，几缕碎发飘落在苍白的脸颊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空灵感，最妙的是那双眉眼，眉宇间露出冷然的疏离感，一双凤眼清冷忧怜，眸子含玉似水，淡漠中又透着一股温柔，非冷非热，似仙似妖，意境恰如其分，却余味无穷。

庆知公一时竟看痴了去，不由连道三声妙！随之叹道：“青绿淡彩，翛然脱俗，这画技真乃世间一绝。”

那书生云青轻笑一声，说道：“贺老爷，这画可甚有来头。”

庆知公闻言蓦地脑中一闪，他曾听闻江湖上有一位神秘的大画师，名号“鬼手丹青”。画作之精栩，技法之高超，这世上再无出第二人。但真迹难求，他苦寻多年一直无果。此时他细细观看手中的画，越看越觉着，这走线与色艺，含意隽妙，相融洽和，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画技。稍稍迟疑，便小心问道：“莫非这是..?”

“正是出自‘鬼青师’连珩之手。”

云青仿佛知他所想，不等他话问完，便直截了当的回答道。庆知公一时惊喜交加，他将画放在桌上观摩了一遍又一遍，画中每一寸地方都不掠过，几遍看下来，却渐渐生出了些许疑惑。

见他神情，云青抬手轻轻抚过画中女子，从发丝到裙角，缓缓将手停在落尾处，问道：“贺老爷，可是察觉到这画里少了点什么？”

庆知公斟酌道：“老夫听闻‘鬼青师’的画作，落款处都会有一枚精妙的印字鬼头章，极为复杂，至今也无人能将其仿制出来，也正因有这印章与巧夺天工的技法，才使得‘鬼青师’之名在天下独一无二。”

云青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这幅画，也许是连珩的绝笔。”

“何出此言？！”庆知公一惊。

“敢问贺老爷，可听闻过一句古语：\'山聿之巨，方阳之枢;横跃百施苍蔓平芜’。”

“春山经！”

云青点点头：“正是出自文宣阁的春山经，本经已遗落多年，但是这句古语却一直流传于江湖。书中所述之地，是蜀南界内一个名为百阴山的巨峰，这座巨峰的最高处，有一片日月光都照不进的林子，名曰‘死寂林’，传闻那片林子里遍地是毒花毒草，毒虫蛇蚁成群往来，满烟毒瘴，恒久不散。”

云青转过身，接着道：“可是，二十年前，连珩却完好无损的从那片林子里出来了。他出来后便作了这幅\'仙阴霜女图\'。可随之不久，连珩却在江湖中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老夫确实听闻‘鬼青师’已失踪于江湖二十余载。”庆知公说罢抚了抚胡须，沉声道：“若真是如你所说，此物实属珍贵，只是老夫眼拙，不知阁下从何处得到此画的？”

云青顿时面色恭敬道：“在下自幼便习过些许画技，素来仰慕‘鬼青师’，游历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此画，初时在下亦是不信，也因这画上没有印字鬼头章。后来得高人指点，方才知晓这些因果。”

庆知公听到此处，问道：“何处高人？”

“贺老爷见谅，那高人曾与在下定约，实在不便透露。”云青苦涩一笑，拱手道：“在下不过一介贫苦书生，本想带着此画去文宣阁投名，可实在山高路远。说来惭愧，眼下已是捉襟见肘，饥肠辘辘，思来想去，这扥珍宝交由贺老爷保管，在下也甚是放心。还望贺老爷笑纳，让在下能在府上叨扰些时日。”

云青这般说词，庆知公顿起恻隐之心。加之能见得此等孤品，心中还是欣喜占了上风，便对书生道：“既然如此，老夫便暂且替小兄弟保管些时日。无需担心，你且安然住下，有何需求只管吩咐下人。倘若日后想要离开贺府，便来寻得老夫，老夫定然将此画归还与你。”

至此，云青便留在了贺府。

转眼间，三月已至，霜红镇的乌桕树，越发红艳，已到最佳赏景之时。若是以往，喜风雅的庆知公早已在府中宴起作乐。可近半月，别说宴席，连庆知公本人都少有在府中露面。众人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只有贺府管家知道，老爷这半月时常呆在书房里，极少踏出半步，初时入夜尚会回房与夫人同寝，如今已是食睡皆在书房里，终日闭门不出，只道要潜心钻研。管家不敢多问，只得又过去半月。这日管家去送晚食，敲门无人应答，且见门口晌午送的餐盒还原封不动的放在哪，于是抬手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心中顿感不妙，疾跑去寻找大夫人，如实将半个月来老爷在书房的种种行迹告知夫人，大夫人听闻后拍桌而起，怒斥管家失责。大晚上带着一竿下人火急火燎的冲到书房，喝人将门砸开。这一闹腾，引起了府中骚动，门客们纷纷赶来，不一会儿，书房院子便聚满了人。

待门一砸开，房中传出一阵恶臭，随之而来的场面，赫然吓呆了一众人等，只见贺大老爷衣冠不整的仰躺在屏风下一动也不动，全身青紫眼珠暴裂嘴唇发黑，已然死去多时了！！

“啊————————！”一声凌冽的尖叫声猛得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大夫人尖叫着当场晕了过去，好似懵逼中突然惊醒一般。众人一时跑的跑，叫的叫，场面变得乌烟瘴气，混乱不堪，胆大的欲上前细看，胆小的则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

却见霎时之间，杂乱无章的人群里，有人掐住自己的脖子，面目痛苦，表情狰狞的跪倒在地，那脸色阵阵发青，随即黑红的血从脸上七窍处缓缓流出！

一个！两个！.......到最后几乎全部都抽搐着倒地不起！

顷刻间，方才还乌喧的书房大院便成了修罗地狱一般，尸横遍地！

书房间火光照闪，门口站立着一位冷面书生，此人正是那送画之人，云青！

夜色渐深，烛火散落一地，他抬眼扫过院中遍地尸体，有一些还在抽搐。但是，他知道，这些人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了！

不，不止这些，整个贺府上下全都要死绝！

火光映出了他此刻的脸，与初来时判若两人。那枯瘦的面容阴森可怖，还挂着一点冷嘲的笑意。

他转身缓步走进房内，看着屏风上挂着的那副“仙阴霜女图”，冷笑一声，又看向屏风下庆知公的尸体。他走上前在尸体旁蹲下身子，左手摸出一个半掌大的瓶子，右手掏出一把刺匕，在尸体的胸口划开一条口子，然后把瓶口对准那条口子，不一会儿，只见那条流出黑血的伤口里赫然钻出一条蚕豆大小的黑色虫子！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用刺匕的尖头把虫子挑进瓶子里，再封好瓶口收进袖子里。起身望向屏风，正欲取画，却猛地身子一顿，屋里有人！

“谁？！”他厉声一喝，将刺匕握在手中!

只见从油灯照不到的暗处走出一个黑衣人。云青定眼一看，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一身黑色劲装，走了两步倚在屏风前的柱子上，手中玩转着一根黑玉簪，眼睑半压，盯着云青，只是他的眼神与他的年龄极度不相符，异常冷淡。

云青心中惊诧，他竟不知这少年几时呆在那里的！

他看向少年，沉声问道:“你是谁？”

少年神情漠然的扫过他，看向屏风上方，那屏风上方挂着的，正是云青送给贺大老爷的那幅“仙阴霜女图”。

灯火下的画中美人，显的绝色动人，只是那双眉眼更加冷冽。

“这画，我要了，还望阁下割爱。”

云青见少年如此从容，心中正自惊疑不定。他看向门外，又看回少年，背后寒毛竖起，这少年是人是鬼？

少年见他神情，挑眉笑道：“你在怕什么？”

云青看着少年的脸，却忽的表情微变，他转头看向屏风上的画，莫名笑了起来，道：“你想要便拿走，我既已送给贺老爷，本就不再是我的东西了。”

“那多谢阁下了。”少年说罢也不瞧他，收起手里的黑玉簪，走到屏风处，小心取下那副仙阴霜女图，神情专注的拿着画轴两头慢慢的卷起来。

云青阴冷的看他动作，见少年竟将后背对着自己，全无提防。霎时间便想动手，左脚刚踏出一步。猝然间胸口一阵针刺般剧痛，瞬时脱力扑倒在地，同时一口浓血哽出喉咙流进嘴里。

“你？！”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少年。

“老爷子虽对我有恩，我却不是为他报仇。顶多算是自保吧。”少年轻轻的把画卷好系上绳结，转过身来冷冷的看了一眼地上之人。

“.....”云青惊的目眦欲裂。他自问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用毒高手,专炼奇毒,手下殒命的高手不计其数。竟不想居然会栽在一个无名小子手里！惊怒之中却不由得惧意横生，他暗自运功压制，却屡屡被掣肘，深知所中之毒太过烈性，又急促发作，他越是运功喉中腥血越是急涌，**般疼痛，已然快要说不出话来。

“你的奇毒很厉害，奈何我鼻子太灵。”少年蹲下身子冲着云青狡黠一笑，“半月以前，我便发现府中深夜里总是飘着一丝极淡的香味，这香味特别又不常见，那是火烧芶蒌草的味道，而芶娄草只可长在深山瘴林里，这种草本身没有剧毒，但是烧过以后的香味有迷瘾性。想来有人无端在这里烧草散香，我猜你的毒药里一定有一样东西，绛渊果。这种毒果生于淤地腥味极重，蒸制过后腥气虽有减，但依然难以入鼻，芶娄草的香味却刚好能将其冲淡，使其近乎无色无味。这种相辅相成的毒药....我猜是半月枫。即可控制时日，又可大范围散下的尘毒。手法繁琐又不常见，却可神鬼不知的灭掉整个贺府。”说罢少年看向门外的惨景，神情晦暗不明，接着说道：“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这般处心积虑的控制时日，但方才见你在尸体上取的那东西，想来这蛊虫下的时日要大于半月有多，你早已算好时间，折磨贺老爷这么久。我倒是好奇什么仇什么怨，让你使出这么阴狠的手段？”

“..不可能.！”云青越听越惊！半月枫，是极为罕见的毒药，只得只言片语记录在一本残缺的古书上，而这本古书早已碎毁。当年自己也是承高人之势才略略一睹。芶娄草与绛渊果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他花了许多心思才寻得二物，又殚精竭虑的钻研多年，才炼出此等奇毒。自认在江湖上绝不会有第二人会这种下毒之法，竟不料被一个毛头小子说的一字不差。

少年却瞬时冷下脸，道：“这种毒蛊，我曾在一个朋友身上见过，手法虽有些不同，但也大致相似。你们到底是谁？不论贺老爷这桩，一年前另外一桩血仇，我该不该算在你等头上？”他话音清冷，却字字透着阴戾的杀气。

云青定定的看着少年，突然表情狰狞起来，癫狂颠笑：“花..花渔村！！哈哈....哈哈哈...”只见他口中鲜血不断往外涌，似是用尽最后一份力气，话音未落，脑袋一歪，咽了气。

少年顿时睁大了眼睛，脸上戾气更浓，奈何书生面色已然青黑。

久久，他松开紧握的双拳，冷冷道：“此毒不磨人，倒是便宜了你。”

书生死了，且死不瞑目。

少年俯身在云青的尸体上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那支半掌大的瓶子，又仔细搜刮了腰袖，摸出一个钱袋，在手中掂量了几下，与瓶子一起放进了自己的衣袋里。随手又扯下一块黑布将画卷包起来，背在了身后。

雾起，月色凄凉又朦胧。半空中一阵阵烟尘迷绕，好似这贺府的冤魂飘散在空中一样，阴冷弥漫。少年背着画卷踏过偏地尸体走出了贺府大门，深夜的霜红镇冷冷清清，只看一两片红叶静静飘落，他抬首瞥了一眼贺府正门上挂着的两个惨白灯笼，微微晃荡，凝神片刻转身悄然的走进了夜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