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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花草芳菲，扶风城内杨柳垂枝，绿意盎然。
廓外一片黑压压兵临城下，身披铠甲的铁骑，手攥粗粝马缰，从远处看，就像墨色的鸦群把天光笼罩。
黑底描金坠着深黯旌条的“萧”字战旗，即便沉默不语，也让人闻风丧胆。
武厉王叛军压城，兵强将勇，将整座扶风州包裹得密不透风，城内惶恐惊颤。
州刺史已经把所有能用的兵都调集在城墙上，盔甲利刃，樱枪皂靴，但显然气势上仍比叛军矮了一截。
实在因扶风州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已久，这些久未逢战事的官兵，与杀疯了的叛军相比，后者的煞气可谓咄咄逼人。
围城来得突然，官府已送信去朝廷搬救兵了，不知道这救兵何时才能到。州刺史叫殷韧，在这里做官许久，民生乐泰，鱼米之乡，安定闲适，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愁得坐立不安。
府邸后宅的正厅里，已逾中年的殷大人手上握着一封请柬，眉毛凝成川。这是封看起来颇有分量的请柬，犀利地勾勒着沉甸甸的烫金“聘书”二字。
上书内容，让三日内送出一名府上千金，给叛军头领武厉王萧铤做侍姬。三日内不送出，则一对姐妹千金都要了，且攻破城池只在须臾。
刺史殷家的两位千金出了名美貌，大小姐殷裳禄远山芙蓉，空谷悠然；二小姐殷瑶琋夭桃秾李，闭月羞花。两千金皮肤白得比雪更动人，姿容赛过西子，在大燕朝名闻遐迩，并称为“扶风双姝”。平时殷韧去朝廷述职出差，提起一双女儿，同僚们皆是夸赞，让他很有面子。
可大女儿裳禄已经许配了北州蓝家的公子。已故的翰林院蓝老学士告老辞官，举家迁回北州老家，如今蓝家虽已不如从前，但这门亲事是从小就订的，只待明年开春科考后，就可以正式把亲事办了。
而二女儿瑶琋，那是继室郭氏的亲闺女，殷韧的掌上珍珠。性子骄矜纵宠，从小按着进宫的规格培养的，今岁秋天皇子们梅苑选妃，就可以送进宫去了。不管由哪个皇子选中为妃，殷韧在宫里也就算是扎稳了，调回去做京官便指日可待。
旁边坐着的继室郭夫人，碎碎切切地哭诉道：“这都已经第二天，你还拿不定主意！眼看着过了第三天，就要把两个都送出去，孰轻孰重你能不掂量？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禄姐儿，从小你就因为对她娘有愧，而偏心照顾。两个女儿，从来没见你一碗水端平过，对我们琋姐儿就分外的寡淡！”
“殷韧我可告诉你，你今次若是敢把琋姐儿送出去，我现在就和纪儿一同撞死在你面前！你要记住，真正陪你过日子、给你送终的是我和纪儿。没有纪儿，你殷家就绝户，你也休想能进宗堂，族谱就得在你这一代断根。”
郭氏说罢拭着手帕，咬牙含泪地搂了搂旁边六岁的儿子。
一席话说得殷韧胸腔憋痛，他还什么都没开口呢。平时他也没偏心禄姐儿，他要胆敢稍微多关照几句，这妇人就能数落出一堆。因此这话听得他就不太乐意。
慢声说道：“那叛军奸佞武厉王，杀人如麻，鸱视狼顾，禄姐儿身子本就弱，她去了怎么能成？她母亲去得又早，若是真送出去了，我以后拿什么颜面见狄氏你说？而且禄姐儿已经许配了蓝家，和闵渊两人情投意合，这个时候你让我做爹的如何开口？”
咻。郭氏用力一攥帕子，怼道：“换琋姐儿你就舍得了？当初你口口声声要娶我回家做平妻，就因为你这犹豫的性情，这啊那啊的原因，让我和琋儿在外室不明不白的住了十年，期间吃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冷落？现在才回来六七年，好日子没过，你就要把她送入狼穴，她就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了？”
“那蓝家已经破落，你把禄姐儿许配给蓝家，能得什么好处？送出城去，还能救一家子、一城人性命。留下琋姐儿入宫，嫁了皇子，将来你自己和你儿子的官途，才好有个照应。是好是赖你心里计算清楚，今日若还不下决定，我就抱着纪儿，我…我们母子仨这就去撞祠堂去！”
话说得殷韧心梗，他停顿看了眼儿子，蓦地叹气道：“可这话，你让我怎么好开口？都是亲生的，说出口该恨上我唉。”
郭氏眨了眨一夜缺眠的眼睛，眼骨碌一转，说话：“我冥思苦想，却是替你想出个两全的主意，只怕你不张口。你就说禄姐儿她并非你亲生的，这样你养了她十七年，也就算是一种恩德。她非但不能恨，还要感激，今后还得一直感激着我们家。你既可保全我们母子三，也能保全一城人性命，更利于你官途，端看你肯不肯喽？”
听得殷韧瞪鼻子上脸：“你你……你这话听谁说的？禄姐儿出生时产婆抱着，是我亲手接在怀里的，如何不是亲生！”
郭氏唏嘘撇嘴，为这妙主意而自得，偏是咕哝道：“那得问你原配狄氏去，府上一群妯娌多双嘴巴，现在是没人说了，从前住大府时我还能听不见？不是说她心里还有个谁谁吗，生的孩子还早产……”
砰！殷韧那边一个白瓷杯子掷在地，撒下温凉的茶叶水。
琴鹭苑里，清风微拂，溢散淡淡花香。丫鬟翠兰正在折香椿，时不时又拨弄一下竹筛上晾晒的桃花与杏花干。
眼下城内风声紧迫，叛军武厉王势如破竹，听说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民不聊生。邻近的襄州刚遭血洗，城主一家几十口人被挂在墙头示众，转瞬就把她们的扶风城也围得似铁桶了。朝廷那边没见援军，不知道大人还能守多久？
若是守得久，到时候吃的用的一定也都很紧促。整个城里这几天忐忑兮兮的，物价一天一个涨，连野菜都争相挖起来。翠兰也摘了点香椿放着，别的院自是不用操心，可琴鹭苑这边不一样，就算东西缺了，在郭夫人口中也是足够用的。
大小姐裳禄正半倚在沉香木躺椅上翻书，已经四月天了，桃花杏花都开过两轮，天气暖和，但她仍裹着一层软薄的衾毯。
只因着她天生畏冷，身子骨娇弱，所以还得盖上一盖。
今日多云，淡淡的日头下，只见她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容貌昳丽如美玉莹光，黛眉隐一丝婉约风姿，自有幽兰清性。
伸出的纤皙手指白如柔荑，翻在书页上盈润生香。慵倦地问丫鬟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正了。”翠兰边忙活边说：“这些桃花杏花晾干泡酒，今年泡上，等明年大小姐和蓝公子成亲时，正好能派上用场！”
蓝公子是告老辞乡的翰林院老学士的长孙。当年裳禄母亲狄氏和蓝家大夫人都在京城，感情甚笃。蓝公子先出生，狄氏怀孕时便商定了，若是女儿就结为亲家。生下来果然是，都欢喜不已。
后来蓝家辞官回去，殷家也调离京城，但每年还是会见一次面，直到六年前狄氏离世。之后虽然不见，也有书信来往。
去年蓝老祖母与蓝闵渊回京办事，路过扶风州入府拜访。只见蓝公子周正端方，温文尔雅，与裳禄两人见过面，一见倾心。眼看着明年开春科考，考过就可以成亲了。
裳禄双颊略过朦胧粉晕，叹道：“你只管说得好听，眼前那叛军就在城外，若然父亲守不住，或是朝廷援军来得晚，攻城略地只在弹指间。别说明年了，只怕即日起全城，包括你我的性命都堪忧，更何谈明年？”
听得翠兰也紧张，吸了口冷气道：“奴婢听说那叛军首领身高八尺余，脸上覆着獠面具，杀人如麻。若真被他抓去，当真没命儿活了。”好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正在此时，前院的邱管家走进来，急匆匆地鞠了一躬道：“大小姐，老爷和夫人有要事，谴我唤你即刻过去相商。”
邱管家皱起眉头，睨着大小姐慵舒的姿容。前夫人狄氏生得貌美，大小姐简直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等雅韵香馥，几朝都出不了一个。
二小姐虽也美，却美在骄纵绮艳，和大小姐这形容不出的气性相比，却是逊色了。只不过因有郭夫人扇风造势，外头多传二小姐更甚一筹。可惜啊，没有亲娘撑腰，更没想到老爷会这样选。
稍微叹口气，但不便开口。
裳禄看邱管家这副模样，只猜应当与叛军围城有关，莫不会是要先送她们离城出逃？若然这样的话情况必定危急，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她薄衾也未披，就带了丫鬟往前院走。
一路回廊绕过，临近正院厅堂的时候，却听见雕花窗棱里传出二妹瑶琋的哭诉：“爹爹若如此狠心，琋儿此刻就不想活了。那叛军萧王可怖残戾，送我出去，莫如羊入虎口，焉能活命？同样是爹的女儿，爹爹从小却让我对姐姐忍让，如今这送命的事，若也舍得，却叫我寒心了。姐姐是女儿，难道我就不是吗？”
裳禄信步走来，听得微感不妙，下意识蹙起眉头。
身后翠兰忍不住腹诽，别的不说，就说偏心和忍让，那分明都是大小姐在忍让嘛。
狄夫人生下小姐半年左右，琋二小姐就也在外宅出生了，听说老爷从前什么好的都先往外宅送，然后才是府里的狄夫人。
这些年，裁衣制裙的布料，都是二小姐先选。郭氏总说大小姐喜欢素淡，素的就留给大小姐好了，自己亲女儿便穿得绮丽鲜艳。
有南方的水果送来，若是珍贵的品种，也总说大小姐不喜欢吃过甜，让二小姐先把甜的挑走。大小姐住的也是最远的院子。
还有其余种种。
其实狄夫人在的时候，大小姐也爱吃甜，也穿得花色丰富。只因狄夫人过世前，曾几遍谆谆嘱咐：“你父亲将来必然要纳继室，纳了继室你的婚亲嫁娶可就由她拿捏了。切记凡事退一步，不要过于计较，闹得不愉快反遭算计，万事以和为贵。”
……
翠兰抿着嘴角，真是了，这当口却又不知道为何事呢。
裳禄揣着心思进去，搭手鞠一礼：“父亲，母亲。”看了眼双目哭红的殷瑶琋，温柔道：“二妹。”
殷韧点头，示意坐下。
裳禄稍做环视，但见继母郭氏搂着小弟，脸色亦莫名。便问：“父亲找我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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