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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公司大门，路小宁才发现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初雪。
细密的雪点在空中翻飞，城市即将被冰冻。
路小宁不喜欢冬天，却很喜欢看雪。白色让人感到寂静、安宁。心事随哈出的白汽散尽。
他伫立在楼前欣赏片刻，才信步走进雪中。没走几步，就听方师兄在身后叫他：“小宁！”
回过头，方燃大步流星地走近，手里拎着灰色围巾，路小宁这才察觉到脖颈空空荡荡。
“唉，丢三落四的，”方燃语气熟稔，走近了，抬手想替他围上，“天儿这么冷，还好我下班刚好看见。”
路小宁下意识后退，伸手接过围巾，他笑笑，“谢谢方师兄，我还是自己来吧。”
围巾缠绕上脖颈，路小宁长相清秀，脸小，下半张脸隐在松软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瞳色黑亮的大眼睛。
方燃收回空落落的手，又说：“好不容易这么早下班，师兄请你吃饭好不好？”
路小宁理了理围巾，露出一截鼻梁，挺抱歉地说：“太不凑巧了，我妈今天叫我一块儿吃饭呢。刚刚还打电话来催。”
方燃动动唇，叹了口气，没再执着，“那行，你回吧啊。”
他低声说：“都让你拒绝习惯了。”
路小宁假装没听见，他同方燃告别，走到路边伸手拦车。他的车送去检修，这段时间上下班都打车。
往常刚上出租车就闭上眼睛睡觉的人，今天靠在后座怎么也睡不着。方才他没撒谎，今天他妈确实叫他一块儿吃饭，顺便，见一见租下他闲置公寓的房客。
中午那通电话里，柳青女士兴高采烈地跟他说，“你那房子我给你找着租客了，你知道是谁吗？”
路小宁吃着饭，随口问：“谁啊？”
“你好兄弟，徐柏杨！”
咀嚼的动作停了，路小宁轻蹙眉头，“……谁？”
“以前住咱家隔壁的徐柏杨啊，中学时候天天缠着人载你上下学，你都忘了？”柳青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都长大了。这孩子真出息了，以前学习就好，出国深造回来自己开公司，现在好像在做那个什么互联网。你刘阿姨说有人要租房的时候，我真没想到是他……”
“想起来了吗？”柳青问。
“啊。”路小宁囫囵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想起来了。”他说。
徐柏杨。
他有好几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初中时，路小宁一家从北方搬到一座南方的小城市，离开北方的凛冬，小城四季如春的气候让路爸的关节病得到缓解。柳青与人合办的鞋厂也在这座沿海城市蓬勃生机。
而十二岁的路小宁，只花了一个星期就和新家方圆五百里的小孩儿打成一片。
除了住在他家隔壁的徐柏杨。
很久以后，路小宁坐在徐柏杨单车后座，问：“你当时臭拽个什么劲儿啊？我妈让我给你送饺子你都爱答不理。”
徐柏杨把他钻进自己衣摆的手拽出来，回忆了一下，笑着说：“你那时候太矮了，像个小学生，有代沟。”
“有种别跟小学生谈恋爱。”路小宁掐他后腰。
那年路小宁高一，徐柏杨和他不同校，在市里最好的高中上高三，每天放学绕两条街载路小宁回家。和他们住同一栋楼的另一个小伙伴卢江鹏从小就崇拜徐柏杨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放学路上上供一根冰棍，向路小宁请教“如何才能与柏杨哥亲密无间”的重大难题。
“你啊？”路小宁舔舔冰棍，弯着眼睛笑得很欠揍，“你还是等下辈子吧。”
窗外雪越下越大，很快，他身处的这座城市就会银装素裹。等红灯的间隙，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北方人大多热情开朗，路小宁曾经也是，看出这是闲聊的前兆。他避开视线，低着头，摸出一副耳机戴上了。
他现在实在不想说话。
徐柏杨现在什么样儿？待会见到他说什么？当初分手分得不算体面，他还记仇吗？
手机响了，柳青发语音来催：怎么还没到啊，两个人等你一个，老是磨磨蹭蹭的。
她说完话多录了几秒，路小宁猝不及防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今天下雪，可能有点堵车。他听见那个声音说。
和他这边气氛截然不同，另一头，徐柏杨和柳青相谈甚欢，面前已经摆了两道凉菜。
“不好意思啊柏杨，这孩子就这样，烦人。”柳青性格风风火火，路小宁的慢性子完全随了他爸。上学时候，起得再晚刷牙洗脸都不紧不慢，徐柏杨就在楼下等着他下来，再给他一包温好的牛奶。
“不要紧。”
“你俩以前关系那么好，他老跟我提你。”柳青说。
徐柏杨坐在一旁，室内温暖，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面容清俊，沉稳十足。听了这话，他有一瞬的沉默。
所幸柳青很快又说，“长大各奔东西，朋友生疏也正常，这次再遇上说明你们有缘分。”
说者无心。
“是好几年没联系了，”徐柏杨给她添了水，“他现在怎么样？”
“结婚了吗？”他有些突兀地发问。
“啊，没，还单着呢。”聊到这个话题，柳青有点噎得慌，她心想，这臭小子这辈子是结不了婚了。
嘴上却没透露分毫，只说，“你呢，柏杨？谈女朋友了吗？”
徐柏杨摇摇头，“我也没有。”
一个单身的青年才俊。柳青顿时来劲儿了，“怎么会呢？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不等徐柏杨回答，她追问，“你喜欢什么类型？阿姨帮你物色物色——”
“不用，柳阿姨，真不用。”徐柏杨没想到探听别人感情生活会引火烧身，连声拒绝。
可多年不见，柳青无处安放的热情多得能把人淹死。当年两家人关系好，徐柏杨在他眼里跟另一个儿子一般。
“没事儿，不用不好意思，你就说喜欢什么类型，包在阿姨身上。”
推拒不成，徐柏杨哑然失笑，最后竟然真的思索了一下。他垂下眼皮，笑容敛去，低声说：“任性一点，娇纵一点，喜欢耍赖，磨磨蹭蹭的……”
路小宁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餐厅的。
柳青还在嘀咕：“听着都不像什么好词儿啊，这孩子口味还挺独特……”
她正想说话，就见徐柏杨目光转了向，看着餐厅门口。
路小宁刚进门，正把手上的大衣和围巾递给服务生，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灰色毛衣，并不宽松的款式，在他身上还是空荡荡。露出白得晃眼的脖颈。他张望着寻找座位，比起几年前，五官更加舒展成熟，但因为轻微婴儿肥，相比同龄人还是稚嫩。
长高了。
瘦了。
“儿子，这儿呢——”柳青挥了挥手。
在路小宁看过来的前一秒，徐柏杨收回视线。
路小宁循声望去，眼神就挪不开了。阔别三年，那人低着头，比起当年更加沉稳，五官深邃如刻，周身有种不动声色的气场。
他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短短几步路，路小宁跟走钢索似的。
他走过去拉开椅子，听见柳青抱怨说“怎么来得这么慢”，又听见她叫来服务员，说可以上菜了。
对坐的两个年轻男人不约而同变得沉默。怕柳青察觉到异样，最后还是徐柏杨先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他说：“路小宁，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路小宁清清嗓子，抛出在出租车上打好的腹稿，“听我妈说你在国内工作了，以后都留在国内发展了吧？”
徐柏杨目光沉沉，直视着他，隔了两秒才说：“不一定。”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也不知道是说开公司还是别的——“暂时是这个打算，如果不顺利就不留下了。”
“这样。”路小宁勉强一笑，无话可说。
沉默无声讥讽。时间就是这么奇妙，轻轻翻动手掌，就能让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相顾无言。当年的路小宁可以在知道徐柏杨要出国后冷战闹别扭，又在对方轻哄时让对方承诺绝不分手、绝不背叛。而现在的路小宁，只能笑着点点头。
人总说岁月无情，其实岁月什么也改变不了，将未来亲手扭曲的，往往是过去的自己。
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把菜一道道摆上桌子。
“对了，”柳青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问，“柏杨，你妈妈还好吗？”
僵持的气氛得到缓和，路小宁听了这话也抬起头，不料正好对上对面那道目光。徐柏杨笑着说：“挺好的，今年身体好了很多。她比我忙，自己在国外开了个旗袍店，没想到很受欢迎，生意不错，我让她回国都不乐意。”
“路叔叔的腿好些了吗？”
“嗨，”柳青叹口气，“还是老样子，前几年恶化做了手术，恢复得不错，但也就那样儿了。”
路小宁听着他俩拉家常，插不上话，默默在一旁夹菜。他心不在焉，也没太在意往嘴里送的是什么。徐柏杨聊着天，余光看见他只知道夹摆在面前那道红烧茄子。他一边听着柳青讲话，一边伸出手转动餐盘。
一盘糖醋排骨停在面前。路小宁夹菜的筷子险些杵在桌子上。他顿在那，抬起头，只看见徐柏杨淡笑着说话的侧脸。
吃完饭，徐柏杨抢着买了单。
路家现在的房子是柳青在路小宁大学毕业那年买的，离他公司很远。为了上班方便，路小宁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只有周末才回家。
柳青要先回家照看路父，他腿脚不便，又是个痴迷看书的，在书房一坐能坐一天，她不放心。临走前才想起正事，嘱咐路小宁：“记得带柏杨去看看房子。”
相比起路小宁这个亲儿子，徐柏杨实在妥帖。先是亲自在路边拦车，道别后又目送柳青上车离去。关门前还承诺改天一定登门拜访，去看望路叔叔。
路小宁站在一边拘束地看着他们互动。小时候柳青就喜欢徐柏杨，天天把“你能不能学学柏杨”挂在嘴边。那时路小宁不以为意，男朋友被自己亲妈喜欢，他高兴还来不及。
他已有预感，这顿饭过后，柳青至少会念叨徐柏杨半年。
雪早就停了，路边花坛里积起小堆雪。
冬天天黑得早，路灯下，路小宁看着走过来的徐柏杨。他穿上了黑色大衣外套，走来时肩上有雪，衬得眉目更加深邃英挺。路小宁视线下落，仓促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带你去看房子成吗？”
徐柏杨“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他摸出车钥匙将停在路边的黑色奔驰解锁，示意路小宁上车。“住哪，我送你。”席间说了太多话，放松下来后他声音有些沙哑。
“不用麻烦了。”听出他的疲惫，路小宁飞快说。他踢开脚边的一粒石子，没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后徐柏杨沉下去的神情，“我自己就好，你早点回酒店休息吧。”
“行。”徐柏杨漠然地看着他。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解锁，打开新建联系人界面，“麻烦留个电话，方便联系。”
手机上残存着掌心的体温，路小宁把电话输进去。徐柏杨接过来，看着这串陌生的数字，面色如常地点了拨出。
衣兜里，路小宁的手机铃声响起，伤情的曲调，唱着“承诺过跟你，能同渡每朝”。
是张学友的《日出时让恋爱终结》。
确认没有输错号码，徐柏杨摁下挂断，瞥他一眼便转身上车离开，毫无留恋。
还真是车远去，心更碎……
路小宁站在原地，看着奔驰的车屁股。
他挺悲伤地想，要不换个铃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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