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又晚

青山废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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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这本书的缘起，是为祭奠故友陆少康。

虚元和尚提过一个叫莫镜王的人。莫先生大概视力不好，认为世界是一场流逝的光影，每秒至少二十四帧，眼睛才不会顿挫。

白天人太忙，夜里太危险，美丽的邂逅通常在晨昏。相知无外分两种，竹马绕床，青丝等黎明；执手偕老，白发待黄昏。那些时刻光线不好，看得见风景，看不清身边人，一不留神就走散了。时光就扮演小偷的角色，趁你打盹时在眼皮底下抽走几帧，一生就有了那么多错过。

我不知道莫先生所说的秒是多久，但明白了帧的含义。陆少康死了，那他就是我人生中被偷走的关键帧。

奋武二年春三月，雾陵名士云集，诗琴会友，他奏我听，彼此引为知音。临别之时，少康樽前立誓，邀来明月为证。他日功名不成，便将大运椽笔，墨里藏襟抱，纸上裁丹心。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山长水阔，云中遥寄锦书。

“雾陵自相别，不知三秋去。杯中时酒冷，月下人长寂。”

奋武八年冬二月，渡口正斜阳，我收到了回信。半部未成文的《随侯遗珠》，还有陆君已殁的消息。

自红叶庐小有名气后，江湖客往来如云，我向他们打听陆君的音讯，总是换来一句宽慰：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此言固然不假，但对于追求功名的少康来说却相当于死刑。贾生嗟，冯唐恨，功名难成不是稀罕事，我仍然心存侥幸。如今残篇在前，宣告我的希望彻底落空。

青史具名已云烟，不胜离尤琴绝弦。白纸黑字，挽联无处张贴。

抱琴大醉三日，酒醒后发下誓愿，余生必为残篇拾遗补阙，闲话江湖事，人鬼相作合，共谱这部《随侯遗珠》。不敢与明月争辉，愿以星火作陪，了却挚友生前夙愿，幽冥之中不相负。

舞文弄墨，如同江湖人舞枪弄棒，讲天分，强求不得。都说武林高手如云，那是客套话，叫响字号的人，只是名利网上的幸运儿。三教九流八大行，出类拔萃的凤毛麟角，半路出家成翘楚者更寥寥，百年间只听说有一位齐曼大师。纵然效法他弃医从文，也难能望其风流之项背，是以久久未能落笔。

少康曾向我披露他的独门秘籍，至今言犹在耳。

“你要改改爱说教的毛病，写文章不是治病，不要试图跟谁讲道理，要学会让故事说话。写故事，就是要像疾病一样折腾人。”

“要像风湿一样藏头掖尾，晴天不痛不痒，专趁阴雨发作，明线暗线交织掩映；像上火一样反反复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包未平一痘又起，桥段紧凑应接不暇；像便秘一样将发未发，汛期闭闸蓄水，坐等洪水决堤，循序增强戏剧张力；像梅毒一样讳莫如深，把真心话当难言之隐，用言不由衷掩饰心扉，巧借错位营造冲突；像肺痨一样纠缠不休，写无可写就从长计议；像中风一样势如闪电，揭露真相便雷霆万钧；像心悸一样余韵不绝，终场落幕也回味无穷。”

他旁征博引，即兴挥洒了一篇《恰似他迷眼的雨季》为我做示范：

“他不知从何处来，她亦不知往哪里去，唯一所知的这场邂逅，只是因为一阵冒失的雨。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一起躲雨的屋檐，但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一个心说：雷鸣隐隐云丛丛，盼雨再来，留你在此。一个默念：雷鸣澹澹云苍苍，纵雨不来，吾愿留此。”

“云销雨霁，风吹走厮守的理由。一个有意擎红伞，一个无心送白梨。曲有误，周郎却醉，两情相悦成误会，梨伞作离散，**尽处尘缘断。”

“走一个大千尘世孤鸿影，梦忆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暮年听雨僧庐下，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留一个小窗幽思独叨念，期盼小团圆。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时光淡漠了誓言，错乱了标点，终不记得是谁先说了再见。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却道是，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闲来无事一算，分别已有十八年。呵，十八个春天——真吓一跳，连带地觉得人也老了许多。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你问誓言如何会老，人为何离散？那则是一个比三年五载还短，又比十年八年还长的故事。人的事，能把握便好好把握。天的事，便由人猜去罢。”

……

这套路很好学，善男信女造的孽早已罄竹难书，不怕没文章可做。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少康笑得凄凉。后来悟到，他是在托物抒怀，感慨人生如著书，执笔的是老天爷。

老天爷是个拙劣的写手。为营造悬疑感，刻意把情节按下不表，本该大有可为的角色便赋了闲。看客真情有限，台上亮相的遗憾已多不胜收，小配角出不出场更没人在乎。缺席就是缺席，剧情会朝没有他的方向发展。雪藏直至落幕，只剩孤芳自赏。唉，出名要趁早！

部分人有幸在闲笔中昙花一现，自认叫好又叫座，毕生等待返场的时刻。然而老天忘性大，挖了坑不填，那个坑就成了葬身之地。眼看后生们相继建功，飞将军会问，我何时也能封侯？有些人毕生只为同一天活着，年复一年地坐牢，却不知道命运早已宣判了他的死期。

有那不安天命之人，抢过笔自己写，于是有了诗歌千百篇。他用豪言壮语自我开解，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熬过去就好。用狷狂不羁自命不凡，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谁爱是谁是。他蠢蠢欲动，守着压轴登场的一线希望，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擦拭吴钩，高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郁郁歌声罢，人孤老，天地依旧。

少康功名失利而撰书，撰书则不为功名。知其者，谓其心忧。不知其者，谓其何求？

为了注定湮灭的凡性，为了终被忘却的纪念。

狠话让我说得酣畅淋漓，笔尖枯涩依旧。眼见春去秋来，两鬓渐染青霜，我也愈发焦急起来。

珍珑局得以解开，还要感谢戚无涯。那年杏花微雨，他说他是求药人，顶着一头二月芳菲，把檀华送到红叶庐。妙女檀华，遍身缟素，纵身跃入棋盘，化身破局的白子。人之将死，说一句少一句，因而她绣口珠玑。我不解她胜天半子的风华，他却吹散了我的弥天大雾。

至此，虚元的立论，少康的教导，檀华的腔调，前人的牙慧，还有世间数不尽的儿女情长与生离死别，都成为供我参考的范本，修书大业正式启动。可恼的是，高手要么不说话，要么不说人话，那些离经叛道的修辞、天书般的偈语，为保其原旨，只能依样照搬。我将在后文开场后先行集中展示，以便劝退并不热衷解谜的三两读者。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

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