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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对于葵夏来说，是潮湿的。
08年，她跟着母亲方萤，搬进了靠海的烂筒子楼里。楼下大广场晒着花花绿绿的床单，潮湿的空气迫不及待的侵蚀着后颈，阴黑的楼道散发着一股腐臭，唯有走廊尽头的那一扇小窗透着一点阳光。
钥匙插进锁孔，疼的它吱呀乱叫。绿色的防盗门被拉开一条小缝，生锈的门角正好撞到她的鞋头上，因此留下一抹黄色。
自从上个月父亲因为心梗去世后，葵夏好像被迫浸入某种黏稠的液体，视线开始模糊，呼吸变得缓慢，好像丧失了一切感官，就像生活在腐烂的糖罐里。
“砰！”一声巨响把她拉回现实。
方萤正抬着两个漆皮箱子往客厅里走，可能是因为太重，半路重重地摔在地上，箱子炸开来，五颜六色衣服就这么躺在地上。
她想上前去，刚踩过门槛就被她挥手制止：“你到楼下便利店买点东西回来，晚上妈就不做饭了。”
方萤伸手去鞋柜上拿钱包，疲惫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葵夏什么都没说，攥紧了她给的五十块钱，朝楼下跑去。
第一次见许昀昼时，是在她们家楼下的蓝白巷子里。
他抱着书包，被人揍的满脸都是血。碎发的间隙中，露出一双清丽的眼睛。葵夏提着两包方便面，还有两个面包，站在巷子对面的小卖部里，安静地看着。
低声问老板：“那边打架你不管一下吗？”
他抽着烟，把眼睛从屏幕上移开，淡淡地说：“隔俩三天就这样，上次我劝过，差点把我店砸了哟。”
老板撇过头，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她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两包创口贴放进兜里。
“结账吧。”
正午的太阳不算太大，照在脸上会微微发痒。领头的人早就出了巷子，她抬手看着表，分针已移动到下一格，可巷子里那人没什么动作，左右看了看，没有车子经过，一路小跑过去。
灰色的屋顶多出来一截，正好遮到巷子上。阴影垂在许昀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他靠在墙上，用手抓住书包一角，汗水顺着脖颈滑下，他咬着下唇，面色惨白。
“你还好吗？”葵夏轻声问。
纤细的手指正用力抓着尘土，他努力撑起身子，她这才注意到，他们俩戴的表是同款。许昀昼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嗓子里发出低哑的声音：“嗯。”
看着他额头上滴落的血液，葵夏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擦擦吧。”
许昀昼抹了一把刘海，露出右眼，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葵夏的手悬在半空中，没了动作。
许昀昼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踉跄起身，葵夏想伸手扶一把，却被他用胳膊挡了回去。
他吞了吞口水：“别管我。”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巷子里，一股尴尬和羞耻的情绪涌上心头，鞋底摩擦着沙地，发出响声，整个世界安静的好像只剩下他们。
他扶着墙朝巷口走，葵夏往后退了两步，还想说什么：“可是..”
“别和扯上关系。”他好像走累了，靠在墙上，然后转过头指着葵夏的裙角，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血迹：“你弄干净再回去吧。”
房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几只猫从上面跑过，葵夏并未搭理他的话，从兜里掏出刚刚买的创口贴，走向前去，拽住他的衣服。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葵夏语气很不好，拉过许昀昼的手把创口贴塞给他。
“别浪费我的钱。”她没有一点犹豫地跑出巷子。
见葵夏没影后，许昀昼长叹一口气，摊开手掌，两个皱皱巴巴的创口贴，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手上。
这一夜，葵夏几乎没怎么睡。从满是山的西南边来到这里，眼前的黄土全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潮湿的床垫还总带着一股腥味，她很不习惯，背上起了一大片红疹子。
可她也没有办法，准备把日子掰成几瓣过，这样也许会好一些。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去的学校。新学校在渡口南边，一推开窗就能看见海。带有腥味的气息环绕在鼻尖，迟迟不能散去。
讲台下的同学，大多因为沿海的关系，都晒得比较黑，葵夏从内陆来，白的像块玉，所以不少人都好奇地盯着她看，她捡起凹槽里断掉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名字。
付令推推眼镜，指着最后面的空位：“你先坐那里吧。”
她迈开步子往座位上走，耳边传来一阵声音：“她好白啊，哪里来的？不过和许昀昼做同桌，也是够惨。”邻座前的男生发出几声讥笑，葵夏站在原地，和他对上视线。
“我从瑚西来的，许昀昼是谁？”男生吓了一跳，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回答问题。
男生尴尬地挠挠脖子，语气不悦：“你内陆的干嘛来我们这里！许昀昼是和你一样白的娘炮！”
他不甘示弱地冲葵夏挑眉，语气充满嘲讽，这可能是青春期男生的问题之一，喜欢在别人面前装威风。
付令用三角尺打上黑板，表情不悦：“成于你闹什么！再讲话外面站着去！”
他顿时没了威风，一屁股坐回位置上。葵夏整理好东西，从包里掏出课本，教室的铁门被推响，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站在门口。
他喘着粗气，右脸上贴着两个粉红色创口贴，手臂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眼角旁还带着点淤青，清瘦的背脊却撑起宽松的校服，眉眼温和又疏离，校服右肩上绣着几个大字。
“许昀昼。”
他朝葵夏这边看了一眼，明显有些愣住。昨天下午那张脸不停的在她脑海中回放，葵夏没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坐着。
很快，他收回视线。对班主任说：“不好意思老师，我迟到了。”付令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抱臂长叹一口气：“你一周迟到几次了？拉琴拉傻了？”
他低着头没说话，好在付令也只是唠叨了他一会，就放他回座位，准备上课。
他把手里的箱子放到地上，忽视葵夏热忱的目光，抱着手臂倒头就睡。葵夏看着被他压了一半的数学课本，有些恼怒，直接一把拽了过来。
“你干嘛？”许昀昼皱眉，小声问。
“压我书了。”她头也不抬，继续做笔记。
许昀昼从抽屉里掏出另一本数学书丢在她面前，像是在开玩笑：“给你两本，怎么看都压不住。”葵夏自然接过，把另一本书靠在他头上，开始上课。
燥热的天气让葵夏的额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头顶的风扇发出咔咔的响声，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她扭头看见许昀昼藏在臂弯里的半张脸。
细长颤动的睫毛，红润的嘴唇。还有那眼下的小痣，他的确生的很白，五官秀气又立体，简直的比葵夏还像个女孩。
手中的笔不自觉的停下，她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想要探他的呼吸。突然，那双杏眼看过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只露出眼睛，对葵夏做了一个口型：“我还活着。”
那句话，像是十七岁热夏的一滴干净雨水。
重重的砸在她的心上。
因为渡口特殊的地理原因，高一和高二夏季时，通常四点多钟就放学了，这里读书的学生大多以后会和父母一样留在这座岛上，自然对学业也没什么要求。教室里的学生都在讨论去哪里玩，也有不少背起书包准备去补习班。
葵夏扯了张纸，擦干被汗液浸湿的后颈。班里的同学差不多都走完了，因为她才转来，自然没那么快融进班级团体。
她伸手推了下旁边睡得正香的人。
许昀昼被吓了跳，浑身一震。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闷哼几声，不解地看着她：“你干嘛？”
“你伤好点了吗？”葵夏吞了吞口水，目光落在那两个粉色创口贴上。
“小伤。”他撇过头说到。
“那就行。”她耸耸肩，把书往包里放，收拾好抽屉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离开。
许昀昼把椅子往前挪了一下，当葵夏快走到门口时，他叫住了她：“葵夏，谢谢你的创口贴。”
清冷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荡，许昀昼被自己喊这一嗓子，弄的怪不好意思。
葵夏回过头，看着在原地垂下头的人，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又从兜里掏出俩同款，放在他的桌角上。
“换一下吧，这次是黄色的。”
许昀昼微微歪头，语气有些不情愿：“没有man一点的颜色了吗？”
葵夏把包里的创口贴都掏出来，放在他桌上：“还有粉色的，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用，或者混搭一下。”
许昀昼别扭的选了两个不同的颜色，葵夏像是干了某种坏事的小孩，背过身偷笑。
他像是看穿了葵夏的心思，脸上迅速露出一阵红晕，提起脚边黑色的箱子，准备离开。
葵夏背起手站在原地：“明天见，同桌。”
他愣了几秒，没有回头，小声地说：“明天见。”
海面被四点的太阳照的波光粼粼，葵夏的鼻腔中除了腥味，还闻到了一点淡淡的洗衣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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