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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历357年除夕午时,开明一族新任族长开明江灵宣布天定太子人选为大皇子荆牧。
初一子时,二皇子荆灼发动兵变,谋害荆帝及太子荆牧,并于开明宫将开明族全族斩杀,史称开明宫之变。
后人补录:族长开明江灵血流身亡后沉江,卒年二十。
七天过去,弥江终于没有了血腥气。
江灵费力地睁开眼,一月中旬正是寒冷时节,可这太阳耀眼得很,他下意识伸手挡在眼前。
过一会儿适应之后,他盯着自己的手腕发呆。
伤口都愈合了,若不是衣服还破破烂烂,当真像是一场梦。
他习惯性去摸族长佩玉,突然想起那块有着开明族族徽的玉佩已经被荆灼摔得粉碎。
七天前,他还是开明一族最年轻有为的族长。
此刻,不过一具尸体。
一颗石子砸到他身上又落入水中,他朝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
岸上有两个衣着华丽的人,一男一女,身后数十人作侍从打扮。
江灵这才意识到他躺在一颗浮木上,缓慢地飘在江上。浮木大得不像话,独木成舟,他旁边还有一柄剑。
岸上那名女子把一个暖炉递给男子,男子塞回女子手中,把女子扶到远处。
然后走到江边,离得更近,冲江灵喊:“还活着吗?”
江灵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但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得不到江灵的回应,男子不耐烦转身欲走,女子仁善,让人把他捞上来。
泡在热汤中,江灵才感觉到自己确实活了过来。
屏风后有寺人不停歌颂利后功德,“利后宅心仁厚,救尔于弥江,此后必将感怀在心,谨记利后功德。”
之后寺人从利后教导务农念到开办学堂,大概奚国大小事务全仰赖利后。
救起江灵的就是杜主、利后夫妇,奚国的两位掌权人。据说杜主在统一各部落的过程中,对最后一个部落的首领利后一见钟情,但利后并未生出男女之宜,和杜主共同掌权也是为了保全部落。
江灵现在所在的就是奚国皇城所在,郫城。
江灵一边听一边回想近日之事。
荆灼,荆国二皇子,现在如无意外,是新任荆王。
数十年如一日扮演着圣人,直到七天前,率军血洗开明宫。
江灵那天还穿着族长华服,与皇室众人相聚后返回开明宫,打算更换衣服后携宫内众人出宫于其它族人相会,共同守岁。
一时晕眩,以为不胜酒力,醒来时便被五花大绑。
老族长开明离生曾经告诫过他,江灵可以随心所欲地活,但是开明江灵要提心吊胆地活。
他那时候天真的说:“族长奶奶,那样活着多累。”
在他成为开明江灵的第三天,他终于体会到了开明离生话中真意。
他清醒过来便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睁眼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荆灼。
他提剑站立一旁,俯视江灵,是江灵没见过的倨傲模样。
剑名守辰,幼时开明离生所赠。
上面已有血迹。
江灵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他朝荆灼身后看去,荆灼随他目光去看,用剑指着对面,语气平淡,“宫里的十九个,全在这儿了。”
说完后用剑挑开绑着江灵的绳子,让他亲眼去看。
江灵浑身颤抖,几乎是飞奔过去。
宫内的开明族人已被斩杀殆尽,一共十九人,被堆在开明宫天井中,老族长被堆在最上面。
江灵在距离尸堆一步时跌跪在地,冲天的血腥气让他晕眩。
荆灼看着他崩溃的样子,笑出声来。成王需要世人的认可,但世人只信开明族族长的话。
“开明江灵,”
江灵愤恨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荆灼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笑出声来,吐唾沫怕是开明江灵能做出来的最过分的举动,他早知道开明江灵正直清高,不会为虎作伥,那他这只虎就只能把江灵杀了。
杀死江灵可能会让荆灼的骂名翻倍,但他不在乎。
荆灼懒得再多说,“动手吧。”
属下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敢上前。
实际上除荆灼之外的人,都畏惧着长久以来积累的神权,担心会受到天谴,不敢对开明江灵动手。
荆灼手抚上额头,“把他绑起来总行了吧?”
有两人出列,把开明江灵绑在柱子上,他面如死灰,今晚变故发生得太快,无力回天,已经做好了殉族的准备。
开明江灵神色太过平静,荆灼觉得没意思,“对了,宫外的开明族好像正在赶过来呢?”
江灵突然挣脱绳子,仓皇朝荆灼跪下,“我、求、你,放过他们。”
在江灵跪下的时候,荆灼背后的侍卫就闪开了,他们从未见过开明开明江灵如此狼狈卑微模样,开明族只跪天神,他们更怕凡人承了开明江灵的跪,会招致祸患。
荆灼语气随意,“晚了。”
随后让侍卫把江灵手脚并拢被倒吊绑在开明宫门口。
像极了江灵与荆家二子年少时,老族长开明离生带三人去乡间体察民情,百姓杀猪招待时的那只猪。
那时候荆灼侧头说不忍看,荆牧说你吃倒是没少吃。
他问江灵:“是不是觉得很痛苦,很对不起他们,你自杀好了,以死谢罪。你记住了,开明江灵,百年一遇的开明江灵,风华绝代的开明江灵,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说到后面,隐隐有疯狂之色。
荆灼坐在高台上,对台下众人说,“开明江灵的血,有奇效,食之延年益寿。”
他甚至给出了理由,“不然凭什么他们开明能和天神沟通呢?一样的皮肉,一样十月怀胎出来,就是他开明族的血流得和常人不一样。”
荆灼用剑把江灵手腕上的止血布挑开,在原来伤口处把剑压下去,血流出来。
荆灼递给属下一个眼神,属下犹豫一阵,但还是在下面张嘴接住。
有一就有二。
开明宫挂满了红色灯笼,雪水血水混做一团,周围乌泱泱挤不到中央的人就趴在地上舔江灵的血,中间靠得近的人拿碗接,有人试图拿桶储存,被旁边人呵斥。
宫外的开明族人收到报信后连忙赶进宫,荆灼特意交代宫门守卫不要拦有开明族徽的人,他们进来得很顺利。即使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们的新任族长被吊在开明宫门口,往里一瞥,他们的族人堆在天井。
万人敬仰的天之骄子,开明族所有的荣光,此刻猪狗不如。
开明族人怒不可遏,折辱开明江灵,仿佛比折辱他们自己还难以接受。
荆灼欣赏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情,然后下令属下把他们制服。
“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神吧?”
语气轻蔑,就一句话,就能把开明族人击溃。
荆灼走到江灵那儿,一排人在那等血的样子逗笑了他,他接着刺江灵,想让江灵身体每一处都流血。
与凌迟无异,曾经提倡废除极刑的荆灼正在对江灵处以极刑。
江灵死死咬住牙齿,不泄露一声闷哼。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守住开明族最后一点脸面。
有族人冲破禁锢,挡在江灵面前。
江灵深深闭上眼,“不要枉死。”
“族长,你以为我们还能活吗?”
一个时辰过去,荆灼没了耐心,用剑挑起江灵的下巴,“去告诉众人,我才是天命所归。”
江灵费力抬头,扯出一个笑,他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伪装得这么好。
“绝不。”
一剑封喉。
他的记忆就到这里。
开明江灵死于开明族赠予荆灼的剑。
二十岁的江灵死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他真是一个不称职的族长。
妄想带领开明族世代昌盛。
妄想保护世间太平安定。
《开明志》绝密篇记载,开明族为神族之后的总称,族人可能觉醒不同的神力,但几率极低,几近于无。
族长具有与天界诸神沟通的能力,死后消散。使用能力不宜频繁,会消耗族长寿元,且需完成仪式。
世间自绝地天通后便神力稀薄,神族所余神力早已大不如前。开明一族,只剩与天界沟通的能力,但仅凭这一点,已经足够让世人敬畏崇拜。
江灵为玄族,祖先为玄龟,无意外可长寿,横死后在水中有机会重生。虽然重生有代价,只能重塑血肉,重生后不再具有神力。
眼见江灵已经断气。一个年老的族人想起这么一遭,为着这么点机会,想带着江灵的尸体逃到江边。
学着古书上的记载,集全族之力祈求天赐福于姜何,他的天赋仅次于江灵。
荆灼嗤笑,没拦着,想看看他们能搞出些什么花样。
没一会儿,荆灼面色一凝,姜何突然力大无穷,将侍卫几乎都打倒在地。
剩下的开明族人口吐鲜血,拖住补充上来的侍卫,冲姜何喊道:“带族长沉江!”
姜何一路飞奔,护送江灵往江边去。
荆灼带人紧随其后,斩草不除根的危害,他最清楚不过。
侍卫把一人一尸团团包围,眼看只差一点就能到岸边,姜何的神力却已消失,他拦住荆灼,跪地拜求:“新王仁慈,族长已逝,求王上让族长葬身江中。”
荆灼踢开他,提剑把江灵喉咙上和手腕上的剑痕加深,最后蹲下,一剑刺穿心脏,拔出后往旁边再次刺入,没再拔出来。
血都快流光了,现在只能淅淅沥沥流出一点。
荆灼拍拍手,转身走上马车。
“杀了。”
意思是把姜何杀了。
这么看来,荆灼还给江灵留了全尸,他在车上感叹自己的仁慈。
天快亮,姜何从血堆里爬起来,翻出全身没一块好肉的江灵。
他也没有力气了,只能把江灵背在背上,爬行向岸边。
“开明江灵,你真没用。”
使出最大的力气把江灵退下岸后,姜何仿佛完成了最大的使命。
“下辈子让我来当开明姜何吧。”
江灵的尸体撞破弥江的薄冰,往深处沉去。
第一天,江灵沉底后,被泡发重新漂在江上。
有人听闻开明宫之变后江灵尸体沉江,惋惜没有尝到江灵血液,埋伏在江边,等着捞起来蹭一口。但始终没见到踪迹。
第二天,尸体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样。
第三天,江灵再度沉入水底,周边鱼龟纷纷凑上前,他开始了重生的过程。
江灵是能感受到这个过程的,血液被重新注入身体,血来自四面八方的日月精华。
血管修复后开始修复皮肉,附着在皮肉上逐渐长全。
重塑血肉的过程和割去血肉一样痛苦。
之后几天,不断重塑,江灵以为自己在冥界受刑。
江灵不免想,幸好只是挑断了筋,要是打碎了骨头,未必能修复好。
第七天,焕然一新的江灵重新浮上水面,所经之处,江面的冰都化开。
漂了七天,逆流而上,从荆国漂到了奚国。
奚国与荆国之间有一缓冲地带,多年来双方都互不侵扰。
江灵把头浸没热汤,弥江的指引,应该是正确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寺人端来餐盒,催促江灵用完后去大殿回话。寺人把话带到就走,没有期望江灵回话。
江灵这才意识到需要他自己穿衣服,看了眼挂在屏风上的寺人服饰,不是他常穿的式样。
他垂下眼眸,片刻后走出热汤迅速穿上。
寺人轮班,此刻仅有一人在大门口等候。偏房只有江灵人,他把饭端出门口。
算了算日子,今天正是江灵的头七。按照开明族的风俗,需要全族人为亡去的族长舞蹈祈福。
他跪下,将酒倒在门前空地,洒出开明族族徽的样子。
开明江灵身死,开明族长神力消失;死而复生,把玄族神力也消耗,他现在已与常人无异,但依旧想为族人做些什么。
他吟唱着开明族古老的歌谣,为死去的全族人祈福。
今日,亦是族人头七。
他咬破手指,用血在空中画出开明族族徽,完成开明族的誓言约定。
誓言简短但有力,“我开明江灵,必会为各位报仇。”
江灵把仪式完成后,把端来的饭菜全部吃完。
被寺人领着走在宫道上时,江灵想起他十五岁发现自己可以预知天命,兴奋告知荆灼,问他有什么想知道的。
荆灼漫不经心地说:“我不信天命。”
江灵当时不赞成地摇摇头,无可奈何。荆家二子都不信神意,想是自己自小和他们一起长大,自那时便没有神秘恭敬。
现在想来,原来荆灼不信天命,称王的第一步就是拿他开明一族的命来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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