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雨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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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料峭的春寒尚未彻底消散。雨淅淅沥沥，水珠从屋檐上接连不断落下，敲打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

下雨了？萧令怡终于被雨声唤回了思绪，视线重新聚焦在手中的游记上。本是特意从沈知意那讨来的散心的游记，她断断续续看了四五日了，却还是没有阅尽。也罢，这密密麻麻的小字如今是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萧令怡将手中的游记合拢放回榻上的小桌案，推开榻旁采光的小窗，外面已是滂沱一片，看来这雨一时半会是歇不了了。她将窗开得幅度小了些，重新在榻上坐好，支着头半靠着桌案假寐听雨。

恍然间，她想起来，一个月前，也是个雨天，只不过是雨后，空气中弥漫着冷冽的清爽。她、沈知意和林策三人相约出游，迎面撞上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位姑娘挡了他们的去路，呆呆地望着林策唤哥哥。

起初她只以为小姑娘认错了人，但小姑娘的眼神坚定有力，溢满期待与思念。她心下一慌，担忧地看向林策，那一刻她心中最坏的猜想也不过是林策的父亲在外惹了桃花，辜负了沐阳姑母。

谁能想到，到头来竟是姑母犯了错。

小姑娘的到来犹如解开了鲁班锁最关键的一环，二十年前姑母那段尘封往事被揭开，一夜之间，林策从嘉勇侯世子变为邻国英王之子。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清醒地知道，无论之前多么情投意合，自己与林策之间都已经无望了。

“公主，沈小姐到了。”怕打扰萧令怡，侍女在屏风外轻声禀报。

萧令怡忙从繁琐的思绪中抽身，伸手轻揉太阳穴：“快请进来。”

“是。”

不一会儿，沈知意款款进屋，发丝上沾着几滴玉珠，见萧令怡身旁的窗开了一小半，忙说道：“怎么把窗户打开了，你这病刚好，小心受凉。”

萧令怡伸手拉过沈知意让她在榻上坐下，不出意外对方的手指带着凉意，笑道：“到底谁受凉啊？”

她转头吩咐侍女道：“珠儿，给沈小姐上一碗姜汤；玉儿，拿块干净的手巾来。”

“你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病倒有多吓人，陛下和皇后娘娘轮流在你榻前守了一天一夜你才醒来。养了这么多日子好容易精神些了，可不要再出岔子了。”想起萧令怡的这场大病，沈知意仍心有余悸。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萧令怡乖顺地点头，转而问道，“怎么今日下雨了还过来？”

沈知意接过自己贴身婢女手上捧着的书放在桌案上：“出门的时候没下雨，快到宫门口时才下，就没想着回去了。我给你挑了几本不费神的话本子带来，你应该会喜欢。”

“你什么时候也会买话本子了？”萧令怡拿起最上面的话本随意翻了几页。

沈知意面上一红，她的确是第一次买话本。正好珠儿将姜茶摆放在自己面前，玉儿也送了手巾过来，她忙将手巾递给婢女，让她给自己擦拭。

“你病了之后整个人都恹恹的，也没有从前的精气神了，你以前最喜欢看这些解闷了。”

沈知意没有明说，但萧令怡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这场病由心病引起，如今身体上的病症已好转，她是怕自己心里仍过不去。

其实过不过得去又能如何呢？她和林策终究是不可能了。

她自幼养在深宫，却不是大成皇帝的女儿。二十年前，化国入侵成国，她的生父徐光力战而亡，身怀六甲的母亲惊闻噩耗难产而去。成帝感念与徐光多年情谊，又怜她孤苦一人，便收她作了养女，封为长宁公主，赐国姓，与皇子同排序齿。从小，成帝就为她讲述生父的赫赫军功与英勇战绩。

萧令怡将手中的话本放下，将手搭在封面上：“你放心，我很好，我知道我应当怎么做。”

沈知意伸手覆上萧令怡的手，紧紧握住，眼中透着无限担忧。

萧令怡朝沈知意扯出一个笑容：“真的，我真的很好，我只是还需要时间。”

“我们不急，我们慢慢来。”沈知意的声音带了些颤意。

萧令怡眼中骤然涌上一阵酸意，温热的泪水在眼中聚集，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冲动，眼泪还是从眼角滑落。侍奉一旁的珠儿忙递上手帕，萧令怡拭去眼泪，苦笑道：“知意，这么多年的情谊还是太沉重了。”

沈知意的眼眶也红了，他们三人年岁相近，从小一起长大，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公主，有位公公说有急事要禀报。”玉儿从外面走进来说道。

“什么事？”

“玉儿不知，但是那位公公看着很慌张。”

“让他进来吧。”萧令怡敛了神色，将手帕递回给珠儿。

“公主！”那名太监一见到萧令怡便扑通跪下，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化国三皇子向陛下提议让公主和亲，陛下拒绝之后那位三皇子又想让公主下嫁嘉勇侯世子，陈公公让奴才赶紧来向您禀告！”

“什么？”沈知意大惊失色，猛地从榻上站起。

下一秒，萧令怡飞奔而出。

沈知意反应过来后忙跟着萧令怡冲出屋。

雨越下越大，整座宫城浸没在雨雾之中。

萧令怡在长廊上不住地跑，直奔正举办宴会的千秋殿。

那位化国的三皇子真是好计策。成帝对她宠爱有加，必不会同意和亲之事，三皇子正是明白这一点，在成帝回绝后顺水推舟提出让自己嫁给林策，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化国使团带了英王的女儿黎梦进京认亲，不论最终林策承不承认英王是自己生父，跟不跟他妹妹回去见父，他终究是半个化国人。若自己再嫁给他，日后两国战端再起，成帝是否会因她而两面为难，而自己又是否能保证到时候不会因身份转变而为化国说话求情？更不用说自己生父正是牺牲在化国人刀下，她嫁给他之后能安心吗？

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嫁给他。

此刻的千秋殿内剑拔弩张。

嘉勇侯林玄铁青着脸，忿忿道：“三皇子这是何话？犬子的婚事还轮不到三皇子费心。”

“侯爷此话差矣，”黎飞空说道，“林策是我皇叔之子，便也是我大化皇室之后，我作为族兄理应关心。且皇帝陛下既不愿公主远嫁大化，何不将公主嫁予林策，既能与我国结秦晋之好，又能将公主留于膝下，岂非两全其美？”

成帝干笑两声，饮尽杯中美酒，并不答话。

“休得胡言！策儿乃沐阳长公主与本侯长子，玉牒和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何时与化国有关联？汝休要趁机毁长公主清誉！本侯念两国和平不易，不与你计较，若再胡言，休怪本侯无情！”林玄怒斥道，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动手，身边的沈放忙拉住他的衣角让他冷静。

从后殿踏入的萧令怡远远地便听见了林玄的斥责，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她努力平复心绪后缓步靠近，在屏风后面站定，暗暗观察殿中情势。

“侯爷息怒，侯爷息怒，”黎飞空陪笑道，“若是侯爷真替林策着想，更应支持我的提议才是。我听说公主与林策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两人实乃天作之合，陛下何不成人之美呢？”

萧令怡冷笑，他当真是做足了功课要让自己嫁给林策啊。

后来的沈知意轻手轻脚迈入后殿时恰好听到这话，忙步至萧令怡身边握住她的手，耳语道：“你别怕，要相信陛下他们。”

萧令恒举杯朝黎飞空敬酒，开口转圜：“三皇子可能有所不知，我大成向来有贵女晚嫁的传统，令怡的婚事还不着急。”

“太子殿下说得对，是我疏忽了，”黎飞空举杯的手一顿，“敢问太子，当初清阳长公主和沐阳长公主出嫁时芳龄几何？”

萧令恒脸色微变，假装不知：“两位姑母出嫁时本宫尚幼，本宫并不知晓。”

萧令怡攥着沈知意的手愈发用力，若她没记错，两位姑母正是在她的年纪出嫁的。她望向一言不发的成帝，父皇他到底在想什么？

成帝放下手中的酒杯，陈泰忙端起酒壶为他添上，量却比之前少了许多。

自己妹妹的事他是知道的，当年沐阳尚不知人心险恶，被宫内的化国质子引诱**，后面的事也是他帮着处理的。若是此事就此尘封，他会毫不犹豫为令怡和林策赐婚，但如今，英王特意重提旧事，让女儿前来认亲，若说背后没有盘算他是不信的。当年若不是英王以沐阳性命要挟，自己怎会饶他一命，还放他回国，他回国后不久就撺掇化国进犯边境，引发一系列祸事。

以防将来令怡被英王利用，最优解便是为令怡另寻一门亲事。只是黎飞空说得不错，两孩子自幼相伴，他们之间的感情他看得一清二楚。林策是个好孩子，和他生父截然不同，是世家子弟中难得的品行兼优、文武双全的人才，一时也难以找到其他合适的婚配人选。更何况前日令怡为了林策的事大病了一场，若选他人为婿她能承受得住吗？可若让令怡嫁给林策，他总是不放心，怕是为将来埋下隐患。

“清阳生前曾和臣提起过，”一直未曾开口的陆平望向高处坐着的成帝，徐徐说道，“她与陛下早年间定下过口头之约，让陆衍尚公主，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这个老狐狸，原来是留着这招呢，沈放意味深长地瞧了陆平一眼。

垂着头侍立在成帝身旁的陈泰闻言，原本高度紧张的面容也放松了下来。

回过神的成帝环视了众人一圈，最后对上一脸从容平静的陆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是了，他差点忘了，陆衍比令怡长上两岁，样样不输林策，而且也尚未娶亲。

黎飞空没想到陆平会插手这事。陆平与陆衍父子二人常年驻守化成两国边境重地元州，若是让萧令怡嫁给陆家，对自己将来的筹谋百害而无一利。

“镇南王与世子常居元州，想来公主与世子并不相熟，虽有婚约，只怕公主心中并不情愿，还是得问过公主的意思才好，陛下认为呢？”黎飞空信心满满，他早就打探清楚萧令怡与林策两情相悦，以成帝对女儿的宠爱，必会以萧令怡的意见为先。

如他所料，成帝犹豫了。

霎时，萧令怡明白成帝心中所想，她低头缓缓从沈知意手中抽出手，在沈知意疑惑的目光中对她莞尔一笑，随后义无反顾从屏风后走出。

“父皇，儿臣愿意。”

众人目光瞬间被萧令怡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