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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兵荒马乱总算成功报道，下午带着小板凳在操场上聆听年纪主任走心的长篇大论。不巧的是，这一碗激情澎湃的鸡汤被越来越过分的雨水稀释消融。虽然年级主任兴致正高，学生们不得不提前解散。
想来，这场雨已经是2006年的事。
下过雨的初秋傍晚，似乎总是值得期待。
吃过晚饭，王小麦早早来到教室。地点是教学楼最高层暨3层两间教室之一，里面已经有了不少学生。社牛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大呼小叫，彼此熟识。
王小麦少言寡语，身高已经窜到一米八三。他熟练地坐在最后一排，通过敞开的后门张望。
如俄罗斯方块，教室的空位次第填满。六点半，镜片厚如啤酒瓶底、头发落英缤纷的班主任驾到。他一身休闲小西装，在门口晃悠，脸上依稀可见兴奋的油光。
教室声音小下去，变得窸窸窣窣。
一俟铃声响起，班主任清清嗓子。他阔步到讲台上，字正腔圆：“欢迎大家选择青苗高级中学。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高明老师。”
话音未落，后门猛然推开，出现两个身影。王小麦感到微风刮过，那一个更大的身影坐到身边，喘息不止。
是一个身高适中、白白胖胖、上窄下宽面如梯形、眼睛微小、面带笑容的男生，宛如天降弥勒佛。
班主任和颜悦色：“这位迟到的同学，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尚未坐稳的身影猛然站起，举起双手好像正在开演唱会的流行巨星。他笑眯眯道：“大家好，我是踏铃声现身的赵北辰，来自莲花镇。谢谢大家。”
班主任半是严肃半是玩笑道：“我希望，我们这两个实验班的学生，要做整个年纪各方面表率，不仅是成绩上，纪律上更是。以后要注意。”
王小麦心中补充：晚自习怎么能踏着铃声而来？
高中学业之紧，从第一天便感受到。
班主任继续道：“雨果说，多办一所学校，便能少建一座监狱。正是源于对教育、对人才的重视，十年前我们萍乡市青苗高中在各方支持下应运而生。”
赵北辰皱眉转向王小麦，低语：“其实和建了所监狱差不多。”
王小麦不置可否。
拥有多年班主任经验的高老师道：“北辰同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和同桌现在分享？”
赵北辰摇头一笑：“没。”
王小麦感觉被点名的是自己一般，脸刷一下红了。下一秒，他就真的被点名了：“同桌来给我们分享一下。”
王小麦站起身，迷茫的目光扫过赵北辰，迎着转过头来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看到笑盈盈的班主任。
王小麦如实重复道：“其实，和建了一所监狱差不多。”
班主任哈哈一笑：“你们还好，是三年有期徒刑。我们老师可是无期。”他收起脸上的笑容：“但是这关键的三年走好，你们以后的路便越能越走越宽、人生越来越敞亮。三年光阴，将是你们的一千零一夜追梦之旅。三更灯火五更鸡啊，同学们！”
气氛一下子庄严肃穆起来。
“你们是青苗高中十年办学史上的第一批实验班学生，初中都是尖子。不夸张地说，你们都有机会冲刺清华北大的。”
多好。
“你们从现在开始就要瞄准三年以后。学校给实验班配备了最强大的师资阵容，你们的任课老师之前只教毕业班和复读班。他们经验丰富，对高考有深入的研究。”
复读班是升学率大杀器，兵家必争。确实下血本了。
班主任抬手扶一下眼镜，透过镜片扫视全班：“我本人，曾参加过高考阅卷。”
响起不约而同的赞叹，掌声从稀落到雷动。
班主任笑靥如花，摆手道：“低调，低调。以后学习上和生活上有任何问题，欢迎大家随时找我。我办公室的门24小时敞开。今晚剩下的时间，同学们做一下自我介绍。”
王小麦应声将头埋到桌上。
“谁先来？”班主任环顾四周，“有没有自告奋勇的？”
短暂的沉默。
破冰之旅始于第三排一位宽额头、大鼻子、丰满到微胖、皮肤微黑、头发浓密的短发女生。她行稳致远，极为干练。
她站在讲台上：“同学们好，我叫白桂英！我毕业于实验中学尖子班，平时喜欢写生、读书、看电影和旅行。我会弹一点钢琴。很高兴认识大家。欢迎同学们去我家玩。”
气氛活络起来。随后，听过的没听过的乡镇名字依次蹦出来。细节上，有些村名，一听就跟闹着玩似的。什么前山沟、后山沟、羊圈村等。
青苗高中，便是离开那些曲里拐弯的地名的跳板。
王小麦介绍完自己时，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恰好响起。
远远看去，小蜜蜂从蜂巢一般的教室中飞出。先是一个两个、随后三五成群、终于潮水一般从教学楼涌出。
走读生是不多的，不必去讲。住校的是大多数。这些同侪，顺路上个需要排队的厕所，便急行军赶回宿舍，投入到水房的排队中。
九点四十结束晚自习，十点熄灯。行程安排妥妥的。
学生的汪洋大海中，中年男人的身影偶然闪现，好像羊群中的牧羊犬——那是维持秩序的班主任们。
水杯和洗脚盆接半满、回宿舍、勾兑暖瓶中的热水。双管齐下，洗脚和刷牙同步进行。
王小麦刷牙刷到一半，刚分别三分钟的班主任便站在了宿舍灯下，投下一片阴影。
确实有点太粘人啦。
班主任捋一捋秀发，风风火火：“你们宿舍，人齐了吧？”
“齐了！”
班主任朝隔壁飘然而去。
片刻之后，宿舍楼下响起悠扬的哨声，伴随中年男人们发自肺腑的命令“熄灯！熄灯！”
“四楼那个宿舍怎么回事，怎么还不熄灯？”
“别让我上去！”
哨声和命令之声都消失。黑暗中的王小麦躺在硬硬的床板上。唯一的亮光来自门。那是走廊里的灯光穿越和人身高差不多的窗玻璃投下的。
这块玻璃，严禁遮挡，违者重罚。
玻璃上隐约可以看到人影，那倩影是班主任们在巡视。
整体而言，宿舍艰难挤下五张上下铺的床。它们有横有竖，彼此制约，好像闯关失败的俄罗斯方块。有些床自带吱吱呀呀的音效，诉说着光阴的故事。
细部方面，则简约又简单。不设厕所、没有水龙头，连一个插座都没有。学生们不应当保有手机，自然没有充电的需求。唯一的电器，便是那一只媲美手电筒的灯泡。
真真如雪洞一般。
熄灯后巡视的班主任则担任别的重任：上床后半小时以内，任何人不得上厕所。这条规则的合理性是毋庸置疑的——这段时间上厕所，说明在时间管理上出现重大失误。
而高中，尤其是青苗高中，是不允许失误的。
第二天，叫醒王小麦的不是梦想，而是楼下的哨声。班主任们严阵以待。早上六点，天光大亮，刷牙洗脸，开始军训。
军训是高中期间为数不多可以和操场亲密接触的时刻，也是体育老师们大放异彩的时候。就像很少有机会开屏的孔雀，他们格外卖力，显示出大多数时候无太大用武之地的专业素养。
昨天的雨让位给今天的秋阳，炎热重新统治大地。放眼望去，只有主席台上有一团阴影。军绿色的方阵横平竖直，像一块块切好的豆腐，分布在这里、那里、还有那里。
这是三十个班。还有三十个待命的班主任。
立正、稍息、齐步走、四面转弯，各种动作掰碎后分解又综合。王小麦转来转去，腹诽道，这不是邯郸学步嘛。
手也不再是手，脚也不再是脚。
几番折腾，便到了最撩人心弦的立正时间。一声令下，大家如少林寺铜人一动不动。前后左右像是立满桩子，王小麦陷入由规矩交织的阵法中。汗水四溢，沿着细瘦的少年身躯往下流，冲出细细的沟渠。
军训服狠命往身上贴，真热啊。王小麦眯眼瞄一下骄阳，脑海中默念：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来来回回，落月摇情了三次，外加一遍“唧唧复唧唧…双兔傍地走…”，王小麦才等到教官金口一开：全体都有，原地休息。
训练的时候并不觉得，规矩的枷锁一旦移走后，赵北辰便展示出了他充沛的精力。他目光如炬，精准点评隔壁实验班的动作。
“那个右转，转得什么呀，都成130度了。”
“那个那个，袖子上的扣子都没扣。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实验班的较劲，明明暗暗，逐渐勾勒出来。
赵北辰的声音中少了不耐烦，平添一丝窃喜：“那个女生，就那个，五分钟内，我要知道她的所有信息。”
隔壁班也休息了。三言两语之后，拉歌便不可避免。旁边那一群男生在统一指挥下，齐声高喊“赵北辰、来一个！”“赵北辰，来一个！”
而在声浪中心，手摇衣领、挥动帽子、不停擦汗的男生脸上则是一个大的过分的笑容。这笑容如此过分如此投入，牵扯到的不仅是眼睛和嘴巴，似乎连低调的耳朵和鼻子都能神奇地参与其中。
这，简直是坏了笑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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