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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家千金，想娶谁啊？”
听见未央公主问话，叶珑玄握着刻刀的左手一抖，木雕颀长的手指平白被削去一小截。
木雕精细，一根食指的瑕疵都十分显眼。
之前雕废不止一个娃娃的经历忽然就成了幸事，赶在在开宴前，从废料里拣出一只完好的木手来给它装上，应该还来得及。
未央公主显然没料到自己险些害木雕娃娃失去漂亮右手，她心疼地在少年身边坐下，小心不碰到案边尚未包装好的其他木盒。
那里面有替弥城郡主画的扇面、为丞相家的孙女寻的琴谱、赠给国公家大小姐的诗文……无一不是叶珑玄的手笔。
还有手上这个，给侯府千金黎二小姐雕的小人儿。
小人偶面目精致可爱，关节可以自如活动，可见雕的人用心。若是给它穿上衣裳，再画上妆容，就如同画中人一般。未央公主打从第一眼看见，就断定黎二小姐马上就要拥有全凉都城里最让女孩儿们艳羡的玩具了。
叶珑玄不置可否。
让未央公主怀疑起“莫非第一个收到的另有他人？”提起对谁心有所属的话题。
她在身边问着，关心里倒是没有太多艳羡。这些唾手可得的精致玩物，未央公主虽然也喜欢，却不太在乎。
终于找到了。叶珑玄捏着木手，心里长出一口气，穿好铁线给木雕换上。
“谁也不若未央公主这般绝世出尘，世无其二啊。”
叶珑玄自若地回答，毕竟这些千金是一个也娶不得，只能岔开话题。
未央公主不叫“未央”，封号也不是“未央”。只因为每年春日要为百姓祈福，在贺兰山下饮冰沐雪，虔祭神山，以求凉国百姓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谁能在风雪里长跪三日，不饮不食。可惜叶珑玄来到北凉七年，竟也和其他凉国人一样，不知道公主究竟叫什么。
“那是自然。不然又怎会有小殿下这般风流俊朗、无论走到哪儿都引得蝶恋蜂狂的兄弟呢？”未央公主脸上一点儿不见被夸赞的羞涩，大方承认。
叶珑玄深知她性情，同样是面对夸奖，叶珑玄说多谢抬爱，未央公主说你眼光真好。
话音方落，未央公主显然是想起自己问的明明是终身大事，竟是一句就被带偏了话头，她轻轻戳了叶珑玄脸颊一指头，似乎待再揶揄几句。
叶珑玄则余光瞥见门外的影子，是廊下匆匆赶来的侍从。
经叶珑玄提醒，未央止住闲聊，招招手让侍从上前回话。
侍从仍犹豫在门外，公主府里的侍从总不至于失礼，显然是屋里另有人不能听。
这里除了侍从丫鬟就只有公主和叶珑玄，看来是自己不能听，叶珑玄想。
未央公主只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门口去听禀，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她不大不小的声音：
“还不赶紧派人去，让来赴宴的人都先回罢。”
坐在炉边安静为人偶穿衣的叶珑玄等到未央公主走回身边，才抬头迎上那双丹凤眼。未央公主眼底满是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心。
叶珑玄问道:“发生何事？”
“祁国和大凉开战，庆祝自然也得停一停。”未央不知是不是心里揣着事，目光总在叶珑玄脸上逡巡，“阿珩放心，两国常有龃龉。家国战事总说不好，有消息传到这儿的功夫，说不定边地已经打完了。”
叶珑玄点点头，“希望如此。”
心中想的却是：北凉和大祁明明半月前早已开战，今日传信，许是发生什么极大的坏事，才让这位凉帝最宠爱的公主连生辰都不好再办。
没个转身的功夫，侍从又回来，报的是消息传得太晚，赴宴的人多数已经抵达府外，问公主如何是好？
“既然人已经到了，我们便如平日聚会一般。随意饮上一顿，也不放灯，也不游戏。就这么过吧。”
未央公主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心结太久，重新安排下去，又站起来牵叶珑玄，“至少也让渴见你的各家千金们都见一见，你一来，她们都成顺便瞧我的了。”
叶珑玄晨起去给皇帝皇后请安，和太子殿下读书骑射，午间来公主府中准备她的生辰。又趁到公主府赴宴，给平日难得一见的贵女们光明正大回个礼，免得被抓住私自授受的把柄。
原本听侍从的话还松一口气，以为能偷闲半日。
不过叶珑玄领情，未央公主并不是爱热闹的人，大半是为自己。
一是未央今日生辰，想到跟叶珑玄同岁的凉都贵女们有几个就快及笄，自然要关心一下婚事。
二是，叶珑玄的身份目前还是祁国太子，如今祁国全然不顾太子在凉国做质子，直接打上门来，明摆着就是弃之不顾。叶珑玄的心情自然不会好，不如赴宴，也算散心。
叶珑玄站起身，一直等候在身边的侍从立刻走上前，将一件御风的狐裘披在叶珑玄肩头。
未央公主瞧见，满意笑了，替叶珑玄掸掸绒毛上不存在的灰。这是她送给叶珑玄的，镶边的一只狐狸正是由她打来。
那是许多以猎为业的人一生都难得见到的白狐，狐裘的纯白都是集腋而成，取众狐之白，谁想竟真让她撞上一只粹白之狐。恰巧这件狐裘只剩领子没做，此处不必追求轻暖，重毛不重皮，一点锦上添花的稀奇恰到好处。
用一只真白狐做领子，让这件斗篷更显珍贵无比，阖宫上下都想不到公主居然会将它送人。
叶珑玄微微仰起脖颈，任由未央公主的手将领口拢好。又轻轻将那只稍凉的手，拢进掌心暖了暖。
未央公主无疑是整个凉国最爱护自己的人之一。
叶珑玄装好最后一件木雕娃娃，公主派人把礼物替叶珑玄挨个送了。
等进入大厅的时候，叶珑玄手里只拎着给公主的那份。
厅中受邀的公子小姐们等了不多时，只见屏风后先是款款走一位簪星曳月的红衣少女，丹凤眼，远山眉，盈盈指尖一动仿佛拈来一段柔情，又尊贵得令人不敢逼视。
在她身边，跟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小少年，明眸如星，俊美得不似男儿。
少年脚踩一双云缎高底靴，齐眉勒着玄色抹额，墨锦长袍以银丝绣画着几叶修竹，绦带绑手利落收紧，腰间别一柄镶珠嵌玉的流光短刀。
众人只道这位祁国来的小殿下性喜清淡，谁会知道，这一身全都是别人送的。
叶珑玄就是爱将别人的礼物穿在身上，一是自己真心喜欢，这命指不定活到哪一天，但凡心意都想尽情体会。二是送的人看了高兴，既然有人想我欣喜，那我也还你一份，如此而已。
叶珑玄站定，马上找见自己位置去坐下了。一抬眼，发现侯府那位黎二小姐的矮几就放置在对面。
显然是未央公主的杰作。
黎二小姐绝对是所有心许叶珑玄的小姐们中，对他最好的。侯府将门世家，全府上下都刚傲率直，黎二小姐自然也不懂曲折。
黎二小姐喜爱谁，全凉都城的人都知晓。她每每做客碰上有叶珑玄的场合，可都是不顾颜面央着主人家把他们的位置靠得更近一些。平日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也尽是先送来质子这边一份。
未央公主如今已不需提醒，习惯就将他们安排在一起。
只是今日，黎二小姐脸上并无收到礼物的喜色，反而神情木讷，脸色苍白，娇俏五官都连带着失去风采，好像被什么事伤透心一样。
叶珑玄凝望着那张脸，见二小姐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遇到自己时却飞快转走不做停留。
再去看其他收到礼物的人，边关战火还烧不到都城，他们都还富贵安逸，这些人收到精美礼物无一不是喜气洋洋。送的礼物，收的人喜欢，皆大欢喜，收的人不喜欢，也怪伤心的。
可给二小姐的那一样，叶珑玄最是用心。莫非是底下的人拿错了？
叶珑玄往黎二小姐的席位边看去，矮几旁除了公主还赠的手信，还有叶珑玄的那只盒子。一个包着上好樱色锦缎，用红丝带打了蝴蝶样的丝结的盒子。盒子边上，弥城郡主养的的雪白狮子狗正在左右好奇地嗅嗅。
决计没有送错，二小姐还根本没拆呢。
莫非自己多心，她在为其他事烦恼？宴毕后去问一问。
叶珑玄努力地在猜小姑娘的心思，那边宫里来的礼物一样样念完，宣布开宴。一盘盘珍馐端上来，挡住面前的身影。
“各位，如今边地不得安宁，这生辰宴本是要撤去的。况且年年岁岁，日日都需珍重，不在这一日的庆贺。”她说着，起身祝酒，“不过无妨，恰巧我不日就会启程，诸位权当是为我践行，畅快一饮，不必拘束。”
她率先将酒一饮而尽，又揽起袖口如常坐下，欣赏起她身边留下的几件礼物。
公主要去哪儿？叶珑玄有种不好的预感。
未央公主第一个拆出的，正是叶珑玄赠她的礼物，一支发簪。
公主殿下生辰仅仅赠一支簪子，着实不算什么，刚才叶珑玄亲自送到公主手里，也没被记进礼单高声念出。可待众人仔细一瞧，簪尾处嵌的赤红宝石似乎是整个凉国独一份的稀罕物。
这是在凉都屈指可数的金矿上开采时偶然得到的宝石，那座金矿则是叶珑玄与太子出去山中游猎时，前者亲自发现上禀的，于是凉帝挑出最好的一块料子赏了叶珑玄。
石料半点没浪费，为未央公主打出簪子，在庙里供奉三天三夜，这才送到她面前。
未央公主拆罢，往叶珑玄的方向瞧去。
显然是那位质子殿下所献，众人赫然明白过来，那簪子所用的红宝石，果真是他们不曾眼见过的稀世奇珍。
一时好胜的羡它稀奇，爱美的羡它秾丽，富贵的羡它用心，有心的羡它着实是合天时地利而来的好运气。
未央公主也爱不释手，一拿到便簪在发间，竟比身边问她要去哪儿的小郡主还快上几分。
“自然是边关。”未央公主笑着回答，“相信有我在，凉军必会势如破竹，将无论何处来的军队都打得落花流水。”
未央公主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她向来是知道自己生得千般万般好，于是无论文武都比同龄人更努力，不浪费天分，也从不避讳夸一夸自己。
搞得身边的众人想奉承，都没话可说。
犹豫半晌，弥城郡主只能领头敬酒，“望公主凯旋。”
未央公主也没有因此得意，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们便在城中等着我吧。”
叶珑玄听到她答案，轻轻呵出一口气，忽觉格外寂寥。未央公主一定还没有上报过凉帝，不过只要未央想，就必定会去做，这是谁也拦不住的。
偌大的凉都又少了个熟悉的人。
叶珑玄擎着杯坐原位，众人或多或少都饮了杯中的元玉浆，叶珑玄也正要喝这一口。唯一的侍从凑上前，他手指轻动，向叶珑玄无声暗示。
宴会正进行，其实无论何时何地，手下不出声做出些动作暗示，若太明显定然是冒犯，若太遮掩那也会被认为是小气，恐有密谋，令贵人们不适。
可这位低眉顺眼的侍从无论多大动作，都不会被太多关注。
因为人人皆知，质子的侍从是无法说话的哑巴。
叶珑玄随便一瞧，不知道接收到什么消息，点点头让他退下，自己则把玩着银杯送到唇边。
黎二小姐自从公主祝酒时众人起身，就在往这边望，一直望到叶珑玄落座。
叶珑玄像是心有所感，抬眼触及二小姐的目光，那本是一双美丽的眼睛，此刻却像死寂的无波的湖水。
叶珑玄笑着朝她遥遥一敬，收回手打算一饮而尽。
那如镜的湖水，风雨欲来。
叶珑玄的唇一沾酒杯边缘。
对面黎二小姐像是受到什么刺激，重重锦缎的大袖猛然挥开。
娇小少女竟将矮桌一掀，杯盘碗碟碎裂一地，她毫不在乎，越过殿中间的红毯迈步朝叶珑玄走来。
满座皆被黎二小姐的动作惊动，来不及反应。
她左右一位皇子一位郡主，两人更是吓得动也没敢动，任由她向叶珑玄逼近。
叶珑玄仍然端坐在矮几后，黎二小姐俯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是的，“她”。
她根本不是太子叶珩，来到凉国做质子之前，她也是个千娇万宠的公主。
黎二小姐待她好，她也愿意待黎二小姐极尽温柔，只是她每次见她，总感觉自己是个骗子。
黎二小姐冰凉的指尖捉住叶珑玄手腕，从她手里抢出盛酒的银杯。
“你这祁国人。凭什么饮我大凉的美酒，你配不上！”
酒是马奶所酿，与祁地取粮□□华酿酒不同，确实是专属于凉国的东西。叶珑玄自嘲一笑，马儿也知道这酒要为敌国人饮吗？
黎二小姐手一抬，直接将酒壶也掀翻，泼洒叶珑玄一身。叶珑玄穿了精铁环链钩织成的护身甲在袄下，酒水一泼，冷冷贴在身上。
她则伸手去扯叶珑玄的衣裳，“也不许，也不许你穿我绣的袍子！”
她一激动起来，眼眶鼻尖都泛红，动作也十分用力。修长秀丽的银丝竹叶子把黎二小姐的指甲勾缠住，渗出血珠，她眉头痛得蹙起，可什么都不顾偏要去抓，决了心要把那衣裳从叶珑玄身上撕下来。
叶珑玄盯着那抹殷红，捉住她的手，“小心点，我来脱就是。”
耳边是细碎的嗡嗡言语，谁都觉得黎二小姐这心绪起伏得莫名，要说是情人拌嘴，在公主宴上也太失分寸，而且居然说质子殿下是祁国人。
谁不知道小殿下有皇后娘娘宠爱，皇后娘娘说那是她流落祁国的亲生孩子，质子不仅七年来从未做出任何有害凉国的事，甚至被当做天降福星。凉国都城香火最旺的一座庙是皇后娘娘所捐，见过叶珑玄的都知道，里面的神子像，正是照着这位殿下眉目雕成。以至于所有人早就忘记叶珑玄来自祁国，只当她是一个大凉皇子。
黎二小姐伤心得厉害，在一片惊声与喧闹中，只有这位被泼了一身酒的皇子殿下在顺着她。
旁边弥城郡主年纪小，黎二小姐双眼通红的样子把她吓得后退，她的小狮子狗嗅见香味，桌上的没胆动，现在倒凑上去顶开杯子，在矮几下寻找每人都分到的一块炙鹿肉。
弥城郡主怕它被踩到，忙拿自己桌上的肉脯去诱它。小狮子狗扒拉着寻找香气源头，叶珑玄那壶酒洒得遍地，它偶有停顿舔舔被酒漉湿的鼻尖，再往前走。没走两步，忽然四肢不动，直直倒下了。
弥城郡主拍拍小狗脑袋，它动也不动，伸手探去，摸不到气息。她吓得一声惊呼，大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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