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枝眠

骨生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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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生便是死人相。

四月的阳光微暖，老堂门口的柳树初上新绿，衬着老旧匾额“春眠堂”三个大字竟是硬生生映出了几分春色。

再有一月便是我的十九岁生辰了，可惜郎家人派人接我下山，先生今年怕得错过了。

马车外传来交谈声——是先生再同郎家家仆交代事宜。

我安静的坐在马车里，手中握着先生昨日赠予的柳木珠串，摩挲、再摩挲。

车帘格外厚重，将外边遮的严严实实的，我偏头想瞧一瞧老堂的模样，却只瞧见了富丽繁华的帘子。

听先生说是郎家老爷派人来接我下山的，原因竟是老夫人思念，倒也是奇哉，都说我克死了老夫人的夫君——郎家的老太爷，十五年前以此为由送上了山，而今数载过去却以这种蹩脚理由来接我下山，也难怪先生一再叮嘱万事小心，始终不肯放心了。

我三岁拜入堂中，在堂门里挥洒了十五年光阴，春夏秋冬，任寒来暑往，认识的人寥寥无几，要说得上话的除却教导我的先生外，便是先生的独子，我的师哥——孟楠。

师哥年长我五岁，在我十二岁那年便下山入世了。

先生是十分爱子的，待师哥严厉而又不乏慈爱，总照着书中圣人标准来培养师哥，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

但先生待我不同，他从不教我如何为人处世，也从不逼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堂中十余载，终日读书论道、学画写诗。

若说先生是教师哥如何入世的话，教我——那便是如何出尘。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后来自外边传来了喧闹声，我轻轻的合上了眼。

还记得先生说过，入世的路最平坦，来往纷杂的世人会拾尽荆棘，来作为他们藏在皮囊下的利刃，你不必去做乱世枭雄，只需要做个眼盲耳聋的哑巴便足矣。

直到马车停下、车帘被人掀起，光照在他的脸庞上，饶是我无法忽视那黑夜里的一抹亮色，但我身立佛堂前，万不敢起半分波澜。

有人唤了一声世子，我睁开眼微微闪避，起身将手中的斗笠带好后他们要来扶，而我透过面前帷幔去看他们，却只见的模糊、虚无、生冷……

任由他们将我引入庭院，我看见了更多的影子在向此方聚拢，铺天盖地的红尘气息沉沉压来，有位妇人拉住了我的手，像搭上来一块布似的，轻轻的，带着些许寒意。

她唤了一个名字——“妄生”。

我从帷幔后抬眼看她，她也在看我，但她似乎看清了什么，惊愕间也不乏着厌恶，能有什么好说的呢？看着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惊惧一同消失后他便识趣的垂下了眸子。

浔州不过方圆之地，我郎妄生生了副死人相之事又瞒得住谁？

我天生白瞳，亦是白发，从我睁眼开始便被郎家人视为煞星，在郎家生活了不过三年，是一年除夕，家中姨娘趁郎夫人不注意将我抱去了太姥爷房中。

太姥爷年轻的时候做过浔州县令，励治开明，深受百姓爱戴，可惜年纪大了，人老了也就糊涂了，一见我的模样便疯了，闹腾了大半夜后投缳上吊了。

正是正月间，万家红火，白事不宜操办，他们便把太姥爷停放在了祠堂中，我和那位姨娘也难逃其咎，那位姨娘被送进了尼姑庵，而我被关进了祠堂中，终日做伴黑暗……

后来再出时是老太爷入土为安了，郎家请来做法的道士将我改名为妄生，从此剔出族谱，送去了春眠堂。

时间还真是快啊，恍神之间便是十五年，郎家老爷被封做了异姓王，郎家亦从浔州小户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只是我想不明白——当年为避闲言便可割舍的弃子为何会在飞黄腾达之日想起来呢？

这尘世间纷纷扰扰，我不明之事太多太多…正如先生所言，世间因果相生，若入世为因，那么苦痛或衰亡终将成为众生的归宿，与其于尘寰之中做那一只溺毙在人海里的蝼蚁，倒还不如就在这红尘外的一方小小天地里观望。

我知晓红尘间有许多事是我无法加以理解的，包括郎家老夫人即使历经丧夫之痛、望不穿满园孤寂却依旧坐于尘间深处之事在内。

也或许不仅是我不懂，那灵堂之上将永眠于棺木之中的老夫人又何尝懂过？

我常年待在老堂之中，向来过着清雅简朴的生活，光是回到郎家，那每日的起居饮食已是让我频频皱了眉，更是让我未曾想到的是有朝一日我竟也会着红装远嫁他人。

着红装无错，和亲亦无错，他是男儿更无错，错的是他将嫁之人——大梁战功赫赫的泯城世子。

真要说起来，郎家被封做异姓王府后那坐了世子位弃子便出嫁和亲还真是…好巧。

出嫁时送亲之人并不多，毕竟于国而言，战事衰败无可欢喜；于家而言，我是郎家孤煞弃子。

倒是国门之外的迎亲队伍声势浩大、欢语不断，但是我在想——这份喜悦究竟是来自于大梁皇室的，还是那战神世子的呢？

我如何能体会他们的心情？我只知晓我离浔州越来越远，就像步入了一条不归途般，或许在下一次的某个回首间，万般不舍就会将我的心彻底吞没……

泯城在北方，我随仪队赶了近十日路程才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北方。

这一路来，随从待我是极为恭敬的，即便是见了我容貌后眼里露出几分藏不住的惊愕与畏惧，但也没敢多说一句话。当然，在我眼前是这般，至于背后…就像我无从知晓那人为何要迎娶我一般…我又从何而得知呢？

又是好些时日过去，大抵是接近泯城了，我听见了突兀于往日车程的马蹄声，伴随着几声少年欢快的喝马声，最后那些个声音环绕在了我所乘马车之外，仪队停止行进，随后传来车前随侍的解释声和少年们的嬉笑声。

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或许只是来看看热闹的，有人在外边高喊了几声“嫂嫂”后他们打马离开，听着他们呼朋引伴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垂眸，目光落在手中鲜红的贡果上，接而仪队继续行进，我手中一晃，那抹艳色便晃了眼。

我忽然就想起了师哥。

我与先生将近七年未再见过师哥了，那这七年，师哥他会漂泊向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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