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纪事

陈渡小雪著

历史军事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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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建州西郊的一座小宅子已经亮起了灯火。洒扫的奴仆拿着工具匆匆而过，连脚步声都不敢发出，只盼着屋内这位大人今日心情好一点不至于迁怒到他们头上。

风吹过廊下，没来得及关紧的窗户被吹起发出刺耳的声音。屋内烛火笼罩的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嘎吱作响的窗户，一屋子的奴仆顿时全跪在地上，有胆子小的甚至不受控制地战栗。

“谁关的窗户？”那人身边服侍他穿衣服的女侍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敢看他，对着跪了满屋子的人冷声道。

人群中踉跄爬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抖着声音答：“是……是奴。”

那人问了这一句之后重新归于静寂，女侍走来的脚步声忽然下响起，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丫头感觉有人拧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把头往上抬，她下意识睁眼看，只看满头珠钗的女侍举着烛台往她脸上倾斜，她一抖又紧紧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个五官尚未长开的小姑娘，目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可偏偏就是没长开也是一副美人坯子的水灵，尤其是那双眼睛跟无意勾人的狐狸似的。

女侍手中的烛台微微倾斜，滚烫的烛蜡顷刻间就要被泼下，往她的眼睛中去。

小姑娘跪趴着的身子因为惧怕而颤抖不止，双眼不由地紧闭溢出泪水。满屋子的人都毫无动静只听得到灯花爆开的声音，她想求救却发现满堂无一人可求。

她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儿最尊贵的人身上，希望他能瞧自己一眼放过自己一次，但那人给她的只有一个疏离的背影。女侍更是注意到她盯着那人背影的眼神之后加大了钳制住她下巴的力气，叫她不得动弹。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却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

“是一副好样貌，尤其是这双眼睛。”

听到声音她睁开眼看，只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意识到自己冒昧地看见了主人家的脸，猛地又把眼睛闭上。

但还是为时已晚。

“怎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没长在我身上真是可惜，既然如此也没必要留着了。”说罢甩袖走进了天色之中，而低着头的女侍听到他的话手中的烛台不再犹豫。

少女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屋子中，又被一扇门困住出不去。整个人瘫倒在屋中，女侍踢了一脚发觉她没有了动静后，吩咐道：“收拾下去扔到城外。”

彼时，天还未全亮。

他叫李挑桶，是建州西边近郊的一个小村子里面的一个普通人。他原本是有名字的，但那名字犯了皇帝的名讳。于是他就没有名字了，又因为他行李，在宫中一个太监在西郊买的宅子里面挑水做苦工，所以别人就叫他李挑桶。

李挑桶今年才十四，但是看上去活活像三十四岁，哟黑的皮肤和眯起来的眼镜，还有咧起嘴缺了门牙的地方的黑洞，都让他看上去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什么人才像少年呢？李挑桶想起还没被卖进这座吃人的宅子前和姐姐在街上瞧见的策马而过的富贵公子哥们。

且不说金带玉帛翡翠冠，单单腰间的一颗玉坠子就抵得过他家数倍家产。但这还不算什么，他们大多都是仗着家底丰厚，福泽圣家，就忘了其实自己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不过是沐浴在皇恩之下的草包。

要说当今最惹人眼球的少年，当属圣上最恩宠的皇孙。

今年不过十余岁就能降烈马，举弯弓。不管是才干还是品行都是世家子弟中一等一的好，快马而过时，连天上的太阳都要比他逊色三分。

听说今朝太子平庸无能，这辈子最大的贡献就是生了一个好儿子，给了圣上一个好皇孙，这才父凭子贵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坊间更有传言甚天子年迈仍然亲政不肯让位，便是等皇孙年纪再大一些，跳过儿子直接把皇位传给他那才高七步的孙子。

但是这些都是李挑桶在干活的空隙道听途说的，这间宅子的主人是服侍在天子身边的太监，下人们谈论时时常会说起宫中秘史。

李挑桶还听说了宅子主人不过是圣上身边一个小小的布菜宦官，并没有他平日在府上作威作福时表现出来的那般嚣张，但李挑桶心想区区是一个布菜的就能买下这满院子的人，平日也是穿金带银的款，可见宫中俸禄不薄，天子手中透的一点沙子也够他们普通人过好几辈子。

“李挑桶，想什么呢，还不赶紧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这并非那位大人身边的女侍，在大人不在家时身旁服侍他的女侍就是这儿的主人，是不会费神来看他们做粗活的。叫他的人只是后院中的一个小总管。

可是就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总管也能狗仗人势，随意发配他的命运。

李挑桶不敢懈怠，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求饶，而后被总管踢了几条放过之后又迅速拿起地上的扁担，来不及掩住口鼻迅速把东西挑出去。

路上时为了打发时间他在心中算着发月钱的日子，他没有上过学堂也没念过书，不知道孟春建卯，只知道日升日落是一天，过了一天就数一跟手指头，十个手指头数了三遍就是一个月。但李挑桶常常数不清楚，因为他只有八个手指头，有两个是因为干错活被活生生砍下来了。

失去第一根手指的时候李挑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疼痛难忍，想着干完活去求一求看门的大哥，让他偷偷放自己溜出去叫药堂的先生帮自己看一看，所以就一直撰着他被砍下来的手指，直到发青发黑，萎缩成原本的一半之后看着药堂的老先生无奈摇头才知自己永远地失去了这一根手指。

后来再被砍掉那根剩下的手指的时候他便没有太多的想法了，只是把断指往土里一扔就继续干活。

他不知道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再不继续干活就又会被剁掉一根手指。

这日他刚干完手头上的活挑着空桶走到后院打算将他的桶冲洗干净，一同被卖进来的也是挑桶的小兄弟蹲在他身边用刷子刷了一遍木桶的内壁之后将刷子递给他，闲聊道：“我刚刚在院内帮小大人清理时听她们说那位大人今夜不会回来。小大人差人去宫中问，人还没挨近宫墙就被拦了下来，守门的内侍说大人算不得什么有名号地位的人，他们也不知道宫墙内发生了什么。”

它们把那人叫做大人，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四位女侍被叫做小大人。

说着他忽然感慨道：“原来大人不算有名号地位吗？可我觉得大人平日里就已经很高高再上了。”

李挑桶接过刷子，捂着口鼻在桶的内壁抡了一圈，听到他的话不在意地说：“管他谁高高在上呢，反正不来砍我的手指就行。”

他的小兄弟比他好一点，是有名字的，叫王廿。虽热只是因为出生在六月廿，没有被赋予什么意义，但起码也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李挑桶很羡慕他还能有自己的名字的这点幸运，更幸运的是王廿只没了一根手指，平日里面干活做事也远比他麻利。

王廿听见李挑桶的话，将自己的手举起来对着太阳，断指结痂的地方乌黑。他们这些人是烂在地里的枯草，走在路上人人避之，说是升斗小民都已经算抬举，没钱看病只能等伤口自己慢慢痊愈，就算落了什么疤痕也不算什么，权势富贵才在乎身上那点不好看的地方，他们不出错被打就已经是感恩戴德了，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心再担心好不好看。

李挑桶把桶刷洗干净之后，嘟囔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不知道小四有没有吃饱饭。”

李挑桶上头有个姐姐，下头有个早夭的妹妹和一个弟弟，他正在担心的就是他的弟弟。他的父母早逝，姐姐劳心劳力，在土地公面前哭了好长一夜也求不来神仙显灵忽然恩赐他们一点银钱，碰巧有个老鸨子专门来他们那些穷苦地方搜罗漂亮的女孩子。

长在贫穷地，漂亮就是一种罪。总有几个过不下去的会把自己低价卖了。

姐姐也起了这点心思，实在是夜里小四饿得哭号声太凄惨了，邻里邻居看了都说可怜却因为自身难保也帮不了什么。李挑桶知道姐姐有这个心思之后就伙同没爹没娘过不下去的王廿把自己卖了净身，换了一点救命钱交给姐姐。

王廿在这世间孤单，每个月那点月钱也没什么用处，有时候也会强塞给李挑桶连同他的那份托付给可以出门采买的小侍带给姐姐和小四。

好像在这暗无天日，没有指望的日子里面，小四就变成了他们活下去的盼头。即使采买的小侍每次都要拿去大部分月钱才肯帮忙，但每每听到采买的小侍带话回来说小四穿了新衣服买了新吃食，他们两个就感觉当初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小四就是没把自己卖进来的他们。

“肯定有。”王廿想到也笑了起来，忽而看见远处走的人，低着头佯装干活提醒李挑桶，“别想了，那扒皮鬼来了。”

远处看门的小侍一直在看着这边的动静，眼尖瞧着总管走近就拉扯着他来到李挑桶和王廿面前。

李挑桶和王廿都低着头，李挑桶撰紧手生怕自己又保不住一根手指.

还好因为那位大人今日回不来，总管正在为这件事情烦忧硬是被小侍拉过来心气不顺，干脆就把在场的人都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连带着远处浣洗衣服的丫头都没逃过这顿骂。

李挑桶和王廿虽然被骂了，但是听到看门小侍也一起被骂心中那点怒气也消失了。等总管走了之后，拉着看门小侍的袖子，“大哥，大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他们两个都算不准日子，想要知道时间只能问别人，但是大多数人都瞧不起他们。

“今天十四。”看门小侍被他们两个拉扯着，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连忙甩开他们的手。

“十四，那该发月钱了。”

看门小侍听见这话，冷哼了一声，“还发什么月钱，你们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连总管都在为这件事情担忧，担心那位大人回不来呢。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知道，滚远一点别弄脏了我的衣服，呸。“

说着像逃瘟似的从他们两个身边跑开，还踹了一脚王廿。

李挑桶连忙扶住王廿。

王廿搭着他的手，兴奋地说：“他说那位大人回不来，要是真的回不来的话我们是不是能出去，就不用待在这里了。”

李挑桶听见王廿说的话，久久才消化下来，登时眼神中包含希望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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