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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内火光滔天,寒狱内两人相对而立。
而今已到四月,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但这里依旧冷得彻骨。
“陛下,梁今反了。”沈元昭看着面前的青年君王,已生不出什么旁的情绪,“您不调兵御敌,反倒来寒狱里看望一个罪臣,倒让臣禁不住想一想,臣身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是你有所图谋的?”
“这些天,你可曾悔过?”
沈元昭闻言,弯腰笑了出来:“臣有什么可悔的?一代佞臣,其罪当诛,下寒狱都是天家的恩典,陛下倒是说说看,臣该悔什么,或者是,陛下还想让臣悔什么?”
“该悔的是你罢,皇上。”沈元昭身体前倾,定定地看着楚晏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你一生里都会刻着臣的名字——臣授你诗书、教你骑射,你的那些帝王策论、江山社稷,全部都与臣有关。史书都会写的,你抹不掉。”
“梁今反了,是朕故意的。”楚晏看着沈元昭,没什么表情,眼瞳却是暗沉沉的黑,“京中无兵马,你也是突发了善心,把锐士营全散了。如今想救你的只有秦绍那条好狗,沈将军,你混到如今这个境地,究竟是因为谁?”
“朕的好皇叔带了两万兵马北上盛京——你说,带兵闯宫,算不算得谋逆罪?”
当真是初生牛犊一般的天真,沈元昭几乎又要笑出来了。
“你想逼他反?”沈元昭咳了咳,“还是别想了吧,江宁侯一脉世代忠良,楚牧远好好的一身君子骨,你就是把刀架在他脖颈上,他都不可能反。”
思及楚晏想试探他什么,沈元昭忍不住又笑起来:“你以为他会来救我?我与江宁侯府早就没半点干系了,只是个外人而已。”
更何况,就算他是江宁侯府中人,那人也不会来救他的。
他也不需他救。
楚晏摇头:“你既没有悔过,便不可死。已是春日了,阴湿小雨而已,沈将军一身铁骨,应当是担得起、受得住的吧。”
沈元昭没睬他,躺回他的茅草堆了。
夜半,沈元昭心口滞痛,喷出一口血来。
他伸手随意揩了揩,听外室的狱卒谈论起今日的盛京大乱。
“那楚将军确实是神武不凡,梁今已经被治罪杀头了,齐乐坊的大火也在下午被扑灭了,而且人家连封赏什么的都没要,只说江州还有要事等他处理,立刻就回江南了。”
沈元昭打了个哈欠,心说不然呢,你家天子都准备杀他头了,再要封赏是上赶着吃断头饭?
“哎,要我说,这才是真君子、真豪杰,淡泊名利、心怀天下,不像这位,”狱卒停顿了一下,声音轻蔑,“贪功冒进、狼子野心、金玉其外……”
沈元昭听乐了,忍不住笑起来,好好的大将军而今沦为阶下囚,这类人他以往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现在倒轮到自己被骂了。
之前楚晏说过多次,要让他封侯拜相,他给拒了。
这世间一切功名利禄皆为天恩,楚晏他既赐得,自然也收得,没用。
还不是得蹲大狱吃稀粥睡草席。
“立刻就回江南了啊……”沈元昭喃喃道,忽地一笑,“这倒是和当年说得一样,一分不差。”
楚策之果真是没为他求一句情,说不定还落井下石地添了句“沈元昭意图谋反,其罪当诛”。
沈元昭忽然觉得有些倦,阖上眼睛睡了。
“先生说,要做一个君子。”楚策之正色道,“元昭,你再抄我的课业我就要告诉先生了。”
沈元昭没搞懂做君子和抄课业有什么关系,撇撇嘴。
难道抄课业就变成小人了么?
“你不借我,我可以抄不醒和行歌的,谁怕你。”沈元昭做了一个鬼脸。
“重点在于,元昭,你要做个君子。”
沈元昭撇嘴道:“乱世才不需要君子呢,要的是豪雄,是佞臣——”
话没说完,他头上先挨了一下。
“净在那胡说八道,乱世何以不要君子?”楚策之摇摇头,“一身正骨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而今世人只图栖所,非忠于我朝国君,臣子执迷于名缰利锁,那梁今在府上铸了九鼎,谁人敢说?”沈元昭笑嘻嘻地说,“只有真豪雄才能平天下,但是功高盖主,又必然会被皇上视为眼中钉,面上要大肆封赏,可其实这世间一切功名利禄皆为天恩,皇上他既赐得,自然也收得,没用。只要对方有一处错漏,就会成大佞臣咯!”
“胡言乱语。”楚策之低头继续读书了,“以后勿要妄议他人是非。”
“好嘛好嘛,”沈元昭叹气,对面前这个死脑袋一根筋认输了,“以后你做君子大将军,我做恣睢大佞臣。如果有一天,我因为谋逆罪被下了狱、要杀头了,策之你千万别为我求情。”
沈元昭捂住脑袋:“哎!策之你又打我做什么?”
楚策之收回书:“平天下的方式千千万万,你偏要选这种歪路,行事乖张、出言不逊,合该被打。”
这样一挨,就挨到了严冬。
“你这些天,可曾悔过?”楚晏低眸看着沈元昭,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沈元昭被冷风呛着,咳着咳着竟咳出一口血来:“不曾。”
“不知悔改。”
“那陛下说说看,臣有哪些地方是该悔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臣倒不知,自己究竟欠了天下人多少。”
“背信弃义,杀父欺兄,是谓其一。罔顾人伦,屠随阳城,是谓其二。”楚晏面无表情地细数,“信陵辜氏世代侍君,你杀了辜行歌,残害忠良,是谓其三。”
“臣还以为陛下能数出百来条臣的罪证呢。”沈元昭嗤笑一声,眉眼间尽是嘲讽,说话依旧是那么漫不经心,听上去浑不在意,“这些事,历代佞臣大都是做过的,臣是个大奸佞,这些事为何做不得?——臣自然做得出来。还有呢,陛下还想让臣悔什么?”
“你大抵是记不住你骗过朕多少次,但桩桩件件,朕都记得。”楚晏终于笑起来,“你在我九岁那年劝皇兄迁都盛京,说快到上元节,盛京灯会,灯火三日不息……”
他压低声音:“但是好好瞧瞧你现在是副什么样子,沈元昭。”
沈元昭被他这句搞得莫名其妙,但是不妨碍他看出来楚晏这个神经病又要发难。
果不其然。
“我朝已迁都十年有余,你从未带我去看过!十六岁那年我问你,为何言而不信。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吗,沈元昭?!”
沈元昭回答得很坦然:“忘了。”
楚晏被气得瞪他:“你甚至连记都不记得了。做不到的事就别轻易承诺!如今你已经一无所有,只有拿命来还!”
沈元昭无所谓地摆摆手:“拿命还拿命还。陛下记得给臣上点好的断头饭,别整天择日问斩择日问斩的,恨不得拖到臣的生辰去。”
他一身沉疴病骨,能挨到什么时候都说不准,楚晏要是再来气他几回,他说不定就吐血而亡了,都用不着上断头台。
沈元昭咽下一口血,慢吞吞地站起来。
窗外飘进来些细白的絮子,沈元昭伸手接着,一会儿便化成一滩湿润的凉。
下雪了。
他幼时最喜两季,夏冬。
如今却是喜不得的。
沈元昭中过寒毒,受不得冷,心脉损耗太过,寒毒早已入骨侵心,他能从暮春撑到这个时候已经耗尽他一生苟延残喘的本事,他再没什么力气拖下去了,他靠着被雪浸得冷潮的稻草,水泽沾湿了他的袍袖,但是他没再管了,倦倦地阖了眼。
外头的风雪好大,盛京的冬天是很难熬的,叫他禁不住怀念起江州来。
“策之,外头好冷,我不要上学堂!”
“早课是不得不去的……”
他撩开风雪,瞥见莲叶摇曳的尽头,那人温柔了一霎的眉眼。
沈元昭再也舍不得离去了,即使他从未归来,也从未再唤友呼朋。
人到了生命尽头总会心生妄念,他想在梦里再见一见那个人。
依着这一点点可怜的私心,他遂了自己毕生心愿,再没有什么介怀之事。
斯人已去,魂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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