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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盛夏，恰逢润年。十二载一回的虞山大比可巧要开，比场之上千百宗门聚首，各大掌门高坐重重回环的悬梯，却皆是面容冷淡地瞧着下方各家弟子。
“这已活活冤死第三十人了……”悬梯底座小宗盘踞之地，一素衣弟子瞧着比场上不再动弹的人影，双拳紧握，忍不住侧目望向上首那高高在上的大宗掌门。
他身旁的道友也不忍再看，余光却扫到那弟子的动作，心头顿时猛地一跳，顾不得其他飞速扑上前去挡住那道目光：“慎看！！道友，你命都不想要了！！那些……一顷刻便可使你宗门灰飞烟灭，想想你的师兄师妹……”
素衣弟子动作一顿，不再挣扎了。片刻后，一片湿润从围挡着他脸庞衣料中渗透出来，那道友叹息一声，紧紧闭上双目。
这大比，堪称各宗弟子自贫苦底层“脱身”的唯一机遇，遂纵使败者尽数死无葬身之所，纵使其中坑脏龌龊堪比魔界秽泥恶沼，也无不争相上台。
但这足以扭转底层弟子一生的大比，在高高在上的大宗掌门看来，却是绝佳的夺权时机。
他们不在乎底下弟子与其家人的死活，亦不在乎所谓的脸面，只要对本宗门有利可得，那什么都可做。遂是底下弟子拼死相搏，上层掌门却百年如一日开着金银场，拿弟子的性命做博弈之棋，或许仅为求得一柱筑基香。
不过……
“听闻新生的红花宗……今年未结盟，独自下场啊。”一位老者捏着黑色棋子，眼中精光一闪，轻声呢喃。
他身边的中年人皱了皱眉头，一张脸冷硬而刺目：“她偏要不识好歹，早与她讲，只需浪费三名得道弟子便可踏进高层阶梯，哼，结果，还不是自讨苦吃。”
他口中发所说三名“浪费”，自是要那三名弟子在大比打“假赛”，好让他们暗度陈仓，从与其他宗门的博弈中获利。
“有理想、正义，是好事。呵呵，年轻人。”老者意味不明地扯开嘴角，垂眼望向鱼籽般拥挤着小门派的底层阶梯，“下一场，便是你宗与红花宗的比了吧。”
那底层，一红衣女子懒散地斜靠在木椅上，流水般的墨发淌在上面，纵使神色薄凉，双目却好似天生含情，流转之间，硬生生衬着一层阶梯都明媚了起来。
便是各高处掌门往下一瞧，第一个入目的也不是各家弟子，而是这身着红衣的无极宗掌门——纪访风。
她身边簇拥着几位面色冷峻的修士，面容坚毅，宛若磐石，虽才即弱冠，身边却呈结丹之气，端是前途无量的模样。
任谁也不清楚，纪访风的耳朵都快被这几名高层眼中“天赋异禀”的弟子磨出茧子了。
“宗主，您当真将红、红花宗这个名字报了上去？”距离他最近的宗思承抖着嘴唇，表情羞耻而绝望。
“当日宗门名字投票，拔了头筹的便是红花宗。怎么？你想把‘修真界都是狗屎宗’这个名字报上去？”纪访风葱白的指尖捏着粒晶莹透紫的葡萄，仔细琢磨一番，“也不是不行，我也很中意……”
宗思承立刻上前一步耷拉下脸哀求：“宗主，求您了，您真报了这名字，我宗弟子恐怕没一个想要上场的了……”
纪访风闻言，颇为遗憾地扫了眼身后几位疯狂点头的弟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此等脸皮都放不下，还想要下山演讲，与民众平恨？呵呵。”
纪访风语气中的嘲讽都快要溢出来，宗思承被刺激得血气上涌，想起山下饥附饱飏、神情麻木的百姓，一咬牙，“若是您可应我等下山，那这个名字也……”
纪访风翻了个白眼，一脚将一脸悲愤决绝的弟子踢上了台，听着周围对踉跄上台的弟子的低声嘲笑，倒是神色十分平静。
她头几个月才以末世领袖的身份与丧尸皇同归于尽，眨眼就被演讲系统揪住灵魂提溜到修真界，摇身一变为一卑微小掌门，被发布了一个拯救修真界人民的任务。
方才拯救完末世界、便要拯救修真界的纪访风：眼前一黑。
然而，被迫二进宫的天选领袖冷静地吹了会风，在发现修真界处于资本封建双重压迫且没有一条出路的瞬间，她却下意识接下了这个任务，下意识寻找有志之士。
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人民受苦吧？纪访风在末世死去时是这样想，现在也是如此想着。
她清楚她亲手挑选的弟子都有救民济世的信念，也十分肯定修真界的未来在他们手中。
但，这些生长在这等环境中的年轻修者们，依然看不清楚支撑这修真界宛若炼狱的“基底”到底是什么。
纪访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转移至大比台之上。
“系统，准备好了？”
【宿主放心吧。】系统敲敲自己的小键盘，噼里啪啦打出一堆代码，【秘制小喇叭准备好了！】
宗思承被一脚踹上台之后，还没站稳便听见对面传来的清脆笑声。
那边无极宗的女弟子面如桃花，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语调温柔缱绻：“红花宗的这位师弟，看起来好生有趣。”
霎时，众多本与上层宗门天然的阶级对立而团结一致的底层宗门弟子，又神情一致地将敌视的目光转移到宗思承身上。
“啧，这小子不会被无极宗的看上了吧，啧，这下难道要一步登天了……这百年难遇的好福气……”
宗思承身形一顿，沉默地听着底下传来的窃窃私语，将目光首次定格于眼前柔情似水的女子身上。
前几天晚上，他与宗门弟子们，还在昼夜不眠地为了这些小宗门的悲哀处境想尽办法。而现在，他下定决心拯救的人群却反过来踩他一脚。
纪访风坐在椅上，看着眼前一切，神色依然很平静，她仿佛早有预料。
“小弃，伊伊，人便是如此。”她低声与身后站立的弟子讲着，“纵使你要拯救了他，但他却不知他该被拯救。”
“……于是，他也会反来刺你，因你得到了他所得不到的东西。”
纪访风看着眼前的闹剧，墨色瞳孔静静折射出虹光。
“但。”她笑了笑，抬起手臂指向宗思承与温绵所在之地。
“小女温绵，这位师弟，承让。”温绵似是听不见底下谈话，依然挂着笑容，在底下一众惊呼中如鱼般贴近宗思承，手指一捻，放下个隔音阵。
这隔音阵乃她自掌门处所得秘术，从未被破解过。
“师弟，你与你那掌门的感情也不怎么好吧？”温绵轻飘飘瞥了眼宗思承雪白长衫上的脚印，“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替你那宗门取胜？”
宗思承指尖微动，似是羞愤般紧紧扯住那处脚印，仿佛被说动了，又似是被刚刚台下修者言语所伤，他轻轻垂下眼避开温绵的眼神：“……那又怎样。”
成了。
温绵下意识想要勾起一个轻蔑的笑容，又顺便压下，神情越发温柔，“师弟，若是你本次大比故意输掉，岂不是让你宗门非常难堪？既然你能越级来与我比拼，必然天赋也极胜，待你下台，我推举你进无极宗，来我身边做杂工。”
便是无极宗弟子身边的杂工，也比区区小门派最有潜力的弟子能获得的资源好上三倍，她不相信宗思承不心动。
宗思承抬眼瞧了神色艳丽的女子，“师姐想来也不差吧？我记得，师姐已是差一便五十连胜了。”
“我记得师姐之前也与台上弟子说过话……”宗思承再次垂下眼，“师姐该不会是骗我？”
“怎会？”温绵皱皱眉，“虽之前我也同他人说过，但只有这次我是真心的，你不必担忧，我之前从未将那些人带进无极宗。”
四周突兀一静。
绵软一惊，下意思看向四周。那些本来激烈谩骂妒忌的人群一齐消音，死死盯着方才让他们一见倾心的女子。
“既然前四十九次非真心，那这次也不是真心的。”宗思承抬起眼，笑着说道，后撤步远离温绵，与方才那副软弱模样全然不同，他耸耸肩不再看惊愕的女子，转身恭敬地垂下头。
纪访风瞧着她的弟子向她微微弯腰，方才缓慢补上话：“但你想拯救人，就要顶着被人刺伤的觉悟。”
“系统，可以将刚刚传音给台下修者的小喇叭关掉了。”
你叫温软？\"纪访风站起来，几步赫然已登上百米外的大比台，淡淡问道。
“缩地成寸！？”高阶老者脸色一沉，“早已失传的秘术，怎么会在那个小宗门宗主手中？怎会如此！？她哪里来的传承！？”
瞧见上层阶梯因她方才所呈法术而无暇顾及下方大比场、失态争论的狼狈场景，纪访风唇角一勾，“听见了吗，诸位？”
“为了自己弟子的前程，亲手将自己最有天赋的弟子拱手相让的诸位掌门？”
“为了让弟子踏进大宗，忍痛秘密传音给自己弟子让其答应温绵条件的诸位掌门？”
“为了哪怕一名弟子能够脱离下层的禁锢，不惜让弟子去打假赛、去做仆役的诸位掌门？”
“因够不到大宗阶梯的门槛，便拼尽全力在大宗手底下虔诚等待着他们施舍的诸位掌门？”
纪访风的目光寸寸扫过这些、胆敢将希望，寄托在压迫他们的人身上的修者。
她的弟子们此刻纷纷站于她身边，一同注视着被撕扯掉遮羞布的底层修士们。
红衣女子张开双臂，一个不落地念出用这种伎俩获得胜利的大宗弟子们的名字，“我说得不错罢？本届大比，共一百零五位大宗弟子为你们做了这样的承诺……但，这便是你们寄托的希望。”
纪访风侧目瞧了眼没空管下方热闹的大宗修者，顿了顿，转低声音：“……这便是我不让你们下山的原因。”
纪访风平静地指出：“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推倒高层，也不是扶持底层打入高层，那只是一个阶级的轮回。”
“我们要做的，首先，是唤醒他们，唤醒溺在大宗构建的泥沼中的他们。”
从末世跨越时空的领袖低声说，“承载着被人刺伤的觉悟，去唤醒人，这就是我们现阶段要做的事情。”
台下一片死寂。
而温绵的脸色已经近乎死人般惨白，她恐惧地看向高层阶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会被舍弃。
片刻后，一名穿着褐色衣衫的人突然出声：“温道友，虽然您瞧不起我们弟子，但您确实将我们弟子接了过去。”
那褐衣人抬起头，寂静地盯住温绵，“按你先前所言，我门弟子刻意输了比赛，你带走了她。”
“可是你又亲口说你根本没有将她带进无极宗，那么她现在在哪！？”
“她在哪？”褐衣人呼吸急促，猛地上台拽住温绵的衣襟，双目赤红，“她是我女儿……！我只有一个女儿……”
而那边的人群已经四散开来寻找当初为他们做出承诺的大宗弟子。
纪访风瞧着因长久压抑而爆发的人群，轻轻笑了笑，抬手捏了法诀，“而觉醒了的人的力量，是我们永远不能企及的。”
她看到那刚刚做主的老者，自高台仰着下巴飞了下来，神情傲慢又不耐烦。
“来吧，让我们为这些觉醒的人扫条路……那是他们应得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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