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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立秋，暑气未消，定安镇此时被正午的烈日裹在炎热的风中。
谭月躲着烈日，挑着山间林荫的小路疾步快走。一路行了一个多时辰，她双唇泛白干裂，脸颊却因疾步赶路而泛红，不时有细密的汗珠连成线滑落。
腹中空空，饥火难耐，她停在一处阴凉地的大石头上歇脚，从怀里掏出早晨留下的一个干馒头。
啃下半个，愈发口干舌燥，难以下咽。
她舔舔口角，湿润嘴唇，收起剩下的半个馒头。取下腰间的小口袋，小心翼翼倒出来清点里头的碎银子。
三钱、五钱……加起来统共五两余，除去药钱和诊金，还能留下几钱作开销。
谭月将银钱仔细装回口袋，擦擦汗，稍稍整平衣衫和乱发，转头朝不远处的村落走去。
虽不是同村，吴村的村民吴淳见着她已是很熟稔，朝她招手：“来看你阿弟啊，好像有段日子没见着你了。”
谭月摆摆手，“是啊吴叔，去码头做了一个月工，昨日才回来。”
“你一个姑娘家去码头做一个月工？咱们村的年轻后生去那做半个月都累得够呛……”
吴淳瞧着她宽大的旧衫下愈发消瘦的身形，不忍再说下去。他知道这个父母早亡的姑娘不容易，一直和阿弟相依为命。两个月前家中失火，她阿弟烧伤得不轻，她走了十几里山路送阿弟来找当地最有名的吴大夫看诊，又四处做工筹钱。
谭月有些赧然，为了尽快筹钱，她只好去码头做工钱高的苦力。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将话题引开：“对了吴叔，吴大夫在家吗？”
吴淳手指远处的山谷：“午前又去谷里采药去了，还未回哩，你去他屋里歇着等等吧。”
谭月行至吴大夫家门前立了一会儿，半晌才抬手敲门。
“谁啊？”屋里传来稚嫩的童声。
“星儿，是阿姐。”
“阿姐！……咳咳”屋里的人因兴奋急呼而猛烈呛咳起来。
谭月急忙推门进去，拍拍谭星的后背给他顺顺气。
“阿姐好久没来看我了”，谭星抱住阿姐撒娇，摸到衣袍下咯手的骨头，紧张道：“阿姐怎么瘦了那么多？”
“无妨呀，暑气难耐，阿姐胃口不好，过阵子就能胖回来了。你好些了没？”
“我好很多了，阿姐你看，手臂上燎起的泡已经平了，只是结痂了有些痒，只剩右脚便都好全了。”
谭星扬起手臂，卷起衣袖，露出一片红痂和新生的皮肤。
“嗯，吴大夫果真医术高明，旁的大夫都说烧伤难愈，也只有他愿意收下你。”谭月心里落下一块大石。
“可这里的诊金也不菲啊……都怪我贪睡，害得屋子走水，连累阿姐这样辛苦。”谭星低下头，又控制不住流泪。
“银钱的事不用你操心，阿姐已经筹到钱了。你好好养病便是，李秀才还等着你回去念书呢。”
“要不，以后我不上私塾了吧。”谭星抬头看了一眼阿姐，低头嗫嚅着：“爹娘去世后家里开销本就紧张，你照顾我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白天念书也不能帮你干活……”
谭月拧眉，打断她的话：“星儿，念书的事情咱们已经说好了，只要阿姐还有一口气供你，你只管用心读便是了。”
星儿擦了眼泪，郑重点点头。
两人说了会儿体己话，吴大夫两口子到家了。
“阿月来了啊，坐下歇歇，我先去后院把药草拾掇了。老婆子给人倒杯茶。”说完吴大夫便搂着一筐药草进了后院。
吴大娘端来一碗凉茶，谭月一口饮下，顿觉舒爽不少。
“午时来的？日头正毒，你从舟村过来少说几十里山路，渴坏了吧。”
谭月点点头，寒暄一会儿，跟随吴大娘进了厨房，掏出钱袋。
“大娘，这五两银子是诊金，星儿他恢复得很好，多谢您和吴大夫了。”
“不必客气，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只是星儿的脚伤还要月余才能康复。”
“我不在的时候，星儿辛苦您和吴大夫照顾了。”
“我们会尽心照顾好她的，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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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吴大夫家出来已近酉时，日光已经黯下来，谭月行路也轻快不少。
她一边赶路一边盘算着，诊金已经还上了，还欠下封家的五十两银子同利息，不知何时能填上这窟窿。
两个月前谭星夜里做功课时不慎睡着，火星子被夜风一吹，舔上屋内堆放的干草，在天干物燥的天气里迅速焚烧起来。谭月被浓烟呛醒时，火势已不可挡。同村的邻舍都赶来救火，好在救下了星儿。
只是屋中家当已被烧毁大半，连同她从封家带回来刺绣的两件织锦长袍，也一并烧成了灰，如此便拿不到刺绣的工钱，还倒欠了封家五十两银子做赔偿。
快到舟村时，日头开始西沉，碰上同村的李秀才。她正要告诉他星儿伤快好了，不日便能回来上学。
却见李秀才拉她至路边的林子里，悄声对她说：“你快出去躲一躲，封家人上门讨债来了，一伙人眉目不善地堵在你家门口半个时辰，见人便问你在哪。”
“封家？”谭月抿唇，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可眼下她一个子儿也掏不出来。
五十两银子对她而言不是小数，但对封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来说，不过是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粒沙罢了。缘何今日封家会气势汹汹带着一伙人来要债？
谭月谢过李秀才，决定上前一探究竟。
她沿着小树林一路潜行至家附近，暗中观察家门口的来人。
她的屋舍还是两个月前被大火焚烧过的样子，原本三间瓦房烧焦了两间，烧得乌黑的木梁倒塌堆叠在一起，还未来得及清理重建，余下的一间瓦房外壁也被熏得一片漆黑，里头塞满了剩余的家当，勉强能住人。
一群靛青色武服的仆从在屋前四散环立，头上皆戴着封字样的头巾，不停走动张望着，有些来者不善。
谭月想起在码头做工时，工友酒后谈起自己当初欠下高利贷被打手追债的经历。只因一时还不上银子，便被生生断了一指。
思及此，谭月有些胆寒。
一群靛青色之中露出一抹雪色。只见一个身材颀长，挺拔俊逸的白衣青年负手背立其中，头戴束发青玉冠，通身贵气，站在其中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他正与身侧仆从低语，雪色的缎袍在夕照下映出流光，一看便价值不菲，与周遭残破的村落屋舍显得格格不入。
倒不像个来收债的，许是封家的公子哥儿来凑热闹。
那白衣本是背对着谭月，此时突然转过身来，谭月便瞧见了他的脸。
是他！
谭月瞳孔一缩。
---
三日前。
码头的工期终于临近放工，到了结清工钱的日子。
谭月有事迟了，赶去码头领工钱时账房已经走了，管事的便让她自去封府找账房。
她急急忙忙攥着结算工钱的工票一路小跑去封府，路过临街商铺时，不慎撞上一个肩膀。
“哪里来的小乞丐，敢冲撞我们少爷！”
不待她反应过来，已被说话的人重重推开，她失去重心跪跌在地，工票散落一地。
“啧，弄脏了阿母缝制的襕衫。”被她冲撞的大少爷不悦地出声，皱眉瞧着他胸前一道灰。这雪色缎面十分鲜亮，沾染一缕灰尘便扎眼得很。
谭月顾不上许多，一心忙着去拾地上散开的工票。
一只脚踩在她伸手去拾的工票上，抬头看见那小厮努努嘴:“还不快跟我们少爷道歉，不长眼的东西！”
那少爷不耐烦地挥手，拉着嘴角闷闷道:“罢了罢了，她也是无心的。”
假模假式假慈悲，谭月心中不屑此等矜傲少爷的这般居高临下的赦免。她低着头藏起眼中愤懑，有口无心道了歉。
谭月收拾好工票，站起身来，露出乱发下精巧的下颌和倔强的眉眼。
“啧啧，好好一个清秀姑娘，却只顾几两碎银，冒冒失失又灰头土脸，我从未见过这般不讲究的姑娘。”那少爷瞟她一眼，一边漫不经心地掸去灰尘，一边讥讽道。
这话像一枚钉子正戳到谭月痛处，她鼻尖一酸，几乎要落泪，生生忍下。
试问哪个姑娘不爱干净漂亮呢？这两个月来她四处做工筹钱，忙得脚不沾地，温饱都难顾上，遑论像寻常女子一般爱美。她都快忘了，自己不过也是个鲜妍稚嫩的小姑娘。
站在一旁的小厮也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浑身脏兮兮的，弄脏了少爷的缎袍，你可赔不起！”
谭月一时意气，越过他们身侧离开时，骤然用肩膀故意重重撞向那位大少爷，撂下一句话便不回头地跑远了。
“我的钱远比你的衣裳干净。”
---
谭月开始为三日前的冲动懊悔，没想到那人竟是封家少爷，还带着这么些人来上门堵她。
莫不是来寻仇？
这些富家子弟最要脸面，自己当街得罪他叫他没脸，他便带着一群恶奴刁仆来报复自己了。
她略一思量，是说得通。
原本她打算候在树林里，等瞧见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自己再家去。毕竟此时日头已经西沉，天光渐渐暗了，他们讨债的总不至于为五十两银子要在此过夜。
如今对方许是来寻仇的，她便不敢在此地逗留，蹑手蹑脚往后退，转身欲往身后的山林跑去。
“旺！旺！”家里的大黄突然蹿出来，看见主人一边兴奋地狂吠，一边摇着尾巴朝她的所在跑来。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投来。
她紧张得呼吸都顿住，后退的动作在空中定格半拍……猛地转身往山上疾跑。
日暮时分，天色晦暗，苍木森森。日间聒噪的蝉鸣也安静下来，沉寂的山林更加幽深。
谭月不敢回头地一路往前跑，仿佛身后有鬼在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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