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敛凤翼

佚名的佚名君
不是所有人都有好命,苏萍便是这样命苦的女子。出身小户人家,却在机缘巧合下成为父兄的棋子,误入宫闱,成为姹紫嫣红中最平凡的那株。她容貌平平,没有绝世的容颜可以勾走君王的神魂;她才疏学浅,纵然自以为腹中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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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溪儿最擅画,那一笔一划,和大家有什么区别!”

小丫头还扎着一把辫儿,鼻涕清溜溜挂在唇尖,那笑脸倒是灿烂。

黑漆漆的爪子抓着笔,照着山水册子就是一顿画。

哎呀!

不过一柱香功夫,山水长卷就赫然跃到纸上,连打渔的老爷子嘴角的皱纹都栩栩如生。

爹爹心里高兴,一把扯过小丫头,把人架在颈子上。

小丫头把脸搁在爹爹毛茸茸的头顶,像小英雄雄纠纠。

“我要当画师!”

她伸出小黑爪,对着爹爹的脸皮就去扯,把爹画成个花猫。

两个黑眼圈,一嘴乱胡茬,还有黑鼻子,看得小丫头拍手大笑。

“爹爹像马儿跑呀!嘚嘚嘚!”

她拽住爹的两缕细胡子当马骑,两条小腿儿往起站。

爹爹疼得大呼小叫,急忙高喊娘来收拾她。

小丫头踩着爹的肩膀往下滑,用臂弯当秋千,晃到叔叔的光头上,踩着那颗圆卤蛋飞过娘伸出的手,挂在长桌上,向上一跃,烟似的溜远了。

一屋子全是溅起的墨点,就像干了一场仗。

小丫头跳过长几,跳到院里,扑进池塘看浮萍。

酷暑难耐,她执起浮萍作伞,遮住一头小辫儿。

“一支笔,挥出去,变成一只大翅膀鸟。坐着大白鸟,飞到云彩上,打碎王皇大帝的金尿壶!”

她挥动双臂,像小鸟吟着歌。

闭上眼,好一场夏日清梦。

彩虹上,她看到一座宫阙,宫阙里是一个皱眉头的女人。

这是…

“哎呀!”

苏萍抬手揉了揉脑门,小声呼痛。

腮帮子都压肿了,整张脸红扑扑的。

她热的从内而外冒着火,那火气从心到脚底一直蔓延。

天这样热,又没有冰用,真是难熬。

她抬手取过笔,在纸上抄经书,抄了几行,身上立时汗如雨下,手指都向下冒油。

豆大的汗珠迷了眼,热到了极处,她打了个大喷嚏,吵醒了一旁的小丫鬟。

“月儿,再睡一会,真抱歉我扰到你了…”

她侧身,温言安慰。

小丫鬟嘟囔了一句什么,低下头又睡熟了。

她转头,纤细的手指握住笔,继续往下抄。

那手指细的出奇,就像小葱杆,又苍白的像是僵住,没有一丝血色。

她身子本就虚弱,又忍着酷暑,如今早已受不住,头晕眼花想要栽在桌上。

不知捱了多久,好不容易送来晚膳。

又是几碗冷菜,她不敢多言,举箸便吃。

凉气落在肚里,吱呀乱转,她夹紧屁股,生怕半缕气露出来被人嘲笑。

砰!

一声巨响,门从外被人踢开,犹如雷霆。

心儿轻颤,几滴汗从额间滑落。

胖女人冲出了房门,一把扯住父亲的领子,怒骂道:“凭什么?”

父亲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连皱纹都在跳动,她从没见他这样快意。

“怎么了?这原是件好事!多少人都想进王府…”

咚的一声巨响,桌椅板凳尽数跌在地上,女人将父亲打出房间打到院中。

她有些茫然的看着女人,心想这人又犯了癔症。

女人是她的生身母亲,性子很急,是个泼皮无赖,她只当她又耍大刀。

可到了晚上,女人难得安静下来,抱着她哭。

她不想叫她母亲,但如今却有些心软,女人虽然经常哭哭啼啼,但像今天一样因为她还很少见。

原来这个自私自利,一肚子抱怨的女人也会为孩子着想。

她任由她抱着,听她絮絮叨叨:“凭什么啊,凭什么夺走我的孩子!苏兴,你是畜牲!你说,是不是因为一一?”

一一是谁?

是不是小弟弟?

那些人老说让娘生弟弟,娘不愿,他们就说娘自私凉薄,要断了苏家的后。

她当时只有十三岁,不懂事,还觉得娘不对,害得娘俩遭人讨厌。

她不喜欢母亲,却也对她不是全无感情,便对父亲招了招手:“既然有了弟弟,就好好待我娘。她不容易。”

说罢,她转头对母亲笑了笑:“别难过了,弟弟比我重要,我一个女孩没什么本事,没办法让您过上好日子,您母凭子贵,又何需难过。”

母亲怔怔的望着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哀伤:“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她摇了摇头:“就算刀山火海,我都去,您要好好的,不要再和他们争了。”

您和他们争,输的人是您。

这是男人的世界。

若我是男人,我们母女俩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她苦笑一声,吞下了余下的话。

她对她唯一的亏欠,大概就是身为女孩子,只能嫁人,无法伴她左右、光宗耀祖。

她转身离开,却听得她怆然的哭声:“溪儿,你是娘的唯一啊!你让娘怎么不去争你?”

手中的瓷瓶落在地上,碎了,她任凭女人冲上来,紧紧的环住她。

“我只生了一个姑娘,凭什么还要夺走她!苏兴,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娘家助你一臂之力,你就不会让我女儿出嫁,会让她自由自在过一生,再也不必去别人家!她喜欢画呀!这孩子只喜欢画…我的溪儿!”

娘哭得浑身都在颤抖,爹只是远远地望着。

滚烫的眼泪落在身上,却那么冷,原来传说中吃里扒外的母亲,原来传说中为了娘家奔走的母亲,只是为了一个白眼狼。

原来最难过的不是生了个女儿,而是为了女儿付出一切,却连仅有的小小愿望都无法实现。

她全身都在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最终,她还是将母亲推开,直直向着父亲跪下。

“父亲,女儿定然安分守己,还望您善待母亲。”

她知道没有儿子的女人怎样难捱,王府总是好去处,父亲还要指望自己。

此后的人生,她的肩上便是母亲的余生幸福。

……

“苏姐姐!你怎么躲在这儿?可叫我好找!”

抬眼看,便是个一身红衫的姑娘,她生得俏丽,大眼滴溜直转。

“苏姐姐,大家都在园子里坐着,怎么你独一个?”

苏萍抬眸,尽力提起唇角:“外面热,我有些怯热呢…”

“哎呀,这屋里才热呢,苏姐姐,我们快出去罢,今日是陛下生辰,大家伙都在!”

苏萍哦了一声,便跟着陈凌云携手出门,临走前顺路披上件外裳。

这外衫很宽大,在风中飘飘渺渺的,就像鸟的羽翼。

她的步子轻巧,每一步都不山头落在地上,只是那步子又虚浮的很,就像一阵风。

衣裳本就是白的,再配上这飘忽的步子,就如蝴蝶翩翩而过。

她还是垂着头,青丝随意飘在风中,只是单单挽起一团小小的发髻,用玉制的莲花簪子挽上。

里外衣裳也是莲花的图案,样式简洁,就如她只是点了胭脂的唇,未经修饰。

因着常年不见日光,她整个人都很苍白,就像用白玉刻成的瓷娃娃,不碰就要碎了。

陈凌云不敢使劲挽她,却依然感觉这人就如同一阵风,不由打趣道:“苏姐姐就跟个木头人似的,我都不敢轻易动呢!”

苏萍只是抿嘴轻笑,那双眼眸中波光流转,温柔到了极处,就恍若有溪水流过,清澈又透亮。

只消一眼,就让人觉得仿佛被这眸中的光芒攥住。

明明不算生的多么惊艳,只是那江南水乡女子的温润,却如同月光一般柔和婉转,浸入人心。

陈凌云是个姑娘,见着眼前的瓷娃娃,却不由脸红。

她叹了口气:“苏姐姐真是个神仙人儿,宫中这么多女子,只有你不爱争抢。”

与世无争?

这是真实的自己吗?

苏萍神情依然如常,就连笑容都像之前一样分毫不差,只有她知道这是自己对镜苦练多久的成果。

以退为进,不外如是。

只是…

身量纤细的小姑娘一矮身,钻进轿子里,头也不回向王府而去。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

她用手扒着栏杆,仔细瞧着流淌而过的风景,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三月的春风中,热闹的街巷全是涌动的人流,她看到孩童手里拿着的大大的风车,看到浣衣的妇人手中的盆里落了一朵残破的花,看到屋檐上落着的燕子扇动羽翼,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她因长久不见光而苍白的脸颊上,有些发烫。

她伸出细的出奇的手指托住晃悠悠的日光,眯着眼牢牢的盯着。天上的几片云晃过来,遮住了阳光,她用伸手去够云,像个孩子一样笑得前仰后合。

她只有十四岁,看什么都有意思。

在街角轿子停下来歇息,她见到卖糖葫芦的老伯走过来,那一串串糖葫芦红彤彤的,馋的她直流口水。

身旁的大丫鬟怀千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叹了口气,:“小姐还是孩子心性呢…进了王府,要守规矩,该说的该做的都记在心里,万不可出错。”

苏萍用手捏着衣角,假意听话的点了点头,心里又骂的唾沫星子乱飞。

真烦人!

她恹恹的垂下头,连风景都懒得看,只是紧紧的抱着书袋。

一想到那几本书在里面,她就觉得心安。书就好像城墙,将她和纷繁复杂的世界相阻隔,只要躲在书里,就没人能逼她做任何事。

轿子又行了几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五皇子楚承安的府邸。

身旁的丫鬟扶着她缓步走下,她知道自己面上总得装装样子,便仍是垂着头,迈着极小的步子往前走。

风吹散湖蓝色的裙摆,就像鸟的羽翼拖在地上,那裙摆的花纹就如同水波惊起的涟漪,随着莲步步步生姿。

素白的手搭在丫鬟的手上,因为有些紧张被汗水濡湿,日光照在她神情凝重的面孔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视线的余光扫到墙角的一人,她听到其他人向他问好,便盈盈将手收回腰间行礼,垂下的眼睫微微上翘,像蝴蝶的翅膀恰到好处的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厌烦。

脚上的鞋不合脚,挤的生疼,母亲总说女子以金莲为美,虽说还不至于到裹脚的程度,但总是要穿小鞋。

往前走一步,脚就疼一下,脚背上的肉被挤的变形,湿漉漉的,应该是出了血。好在被遮在裙摆里,走得歪歪扭扭旁人也看不出。

她只好踮着脚,轻轻踩在地上,只是脚步快了许多,就像一阵轻风拂过,还和着草木的清香。

她低垂眉目,不敢看旁边的风景,只是知道这处园子按照江南的园林所建,依山傍水、亭幽竹翠,显然下了一番功夫。

绕过曲折的回廊,便是她所住的院落连溪阁,名字起得雅致但略俗气平庸,她不喜欢,但面上总得显出一副欢喜的样子。她只是勉强提前嘴角,眉眼却垂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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