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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红彻，雁行南飞。
择梧书院门前纠结了不少闹哄哄的罗家护院。在他们当中，簇拥着个八字胡管事儿。
尽管气势汹汹，但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俶尔噤声，径直望向远处。
来人是书院的先生苏桃。
她身着水色圆领袍，腰系豆绿宫绦，在膘肥体壮的人群中显得颇为娇小。
“见过山长，罗姑娘请我们来接几个学生回去，还请山长行个方便。”八字胡管事儿面上恭敬，却是笑着将契据递到苏桃跟前，沾沾自喜，自以为拿捏了旁人的命运。
“不放。”苏桃轻轻把玩着手中的竹制戒尺，瞧着他这般作态，忍不住嗤笑起来。她生得螓首蛾眉，一双杏目宛若皓月、波光流转间煞是明媚可爱，却不是个好糊弄的。
“山长这是何意？”八字胡管未曾料到她如此果断回绝，又思及择梧书院的靠山，只能换个口吻道，“这白纸黑字签的契，即便你择梧书院依仗映福公主，也断然不能置之不理。”
映福公主傅黛云，当朝燕乐长公主的独女，颇具荣宠。这也是罗家有所顾忌的主要原因。
“他们启学时是父母领来的，自然也唯有父母能接回家去。你这契约签字画押的，可有我择梧书院一方？”苏桃反问。
她只将契约当废纸，未瞧一眼。
“请回罢。”未曾给对方争论的机会，苏桃转身合上了书院的清漆大门，“我这处是学子清净之地，恕招待不周。”
可这契约一事，苏桃是知道的。
罗家近来广招年轻学徒，明面上许诺了诸多好处又给银钱，但却是个隐晦的卖身契。可怜这些孩子们，尚在懵懂的年纪，却拥有了不能自主的人生。
然而那管事的说得的确没错，罗家虽然钻了空子但手续齐全，一切都有根有据。
苏桃心中暗自惋惜，这也正是她不愿交人的原由所在。
门外，八字胡管事儿见交不了差，心中颇为愤恨。自从罗家发迹后，他许久没被如此撂了颜面，怒道：“这书院里头，怎么会有这般先生！”
声音攀过高墙，传到了苏桃耳中。她步调一顿，随即拂衣大笑，带着两分俏皮的味道。
苏桃的确不是先生。
她正是方才管事的口中那位映福公主——傅黛云。
“公主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将人骂回去了。”她的贴身丫鬟幼香却生怕她出了意外，一直守在旁边，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不过他们为何近来频频招收学徒？”小丫头高兴之余，尚很有些疑惑，“为何都不怕家族传承叫外人学了去？”
“商人而已，多半是有利可图。”黛云摇摇头，提点她道，“不过是说得光面堂皇些，好蒙人的。况且，他罗家在京城只短短二十载，何来家族传承。”
京城罗家有两位举世闻名的绣娘，而小罗娘——罗映夏更是得年轻贵女们青睐。
自她去岁在宫中救了突发急症的王贵妃后，不仅搭上了首富王家的这条大船，甚至还逼走了在京城扎根数百年的老牌绣坊许氏。
罗映夏的名声和罗家超凡的刺绣技艺，对着那些希望后代有一技之长的家庭而言，都是极强的吸引力。
“走，还有一堂课，我们可不能误了时辰。”黛云心知，那些契据之上，有不少学子是素来孜孜不倦的。
宣朝重孝，即便黛云清楚那其间是何内情，也不好随便插手旁人父母的决定。若是能多教授些知识，也算是尽了先生的本分。
“苏先生。”
一堂课后，因事外出的山长章禾才将将回来。她浅笑着接受了学子们的问候，又面色严肃地同黛云说道：“借一步说话……方才罗家的人来了？”
“有映福公主的名号在，他们不敢动粗的。”黛云见她难得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很是自信地凑到她耳边安抚道，“放心，本公主连门都没叫他们进。”
章禾这才舒了口气，微微颔首：“那便好。”但其余的，她却并未提及。
“出了什么事？”黛云这才回过味来，轻蹙蛾眉，试探着问了句。章禾是个什么都藏在心中的性子，若无旁人提起来，她是断然不肯说的。
果真，章禾眼底闪过一丝惋惜：“书院门前的柿子树，叫人给砸了。”
这必然只能是罗家那管事的所为了。
黛云明白那棵柿子树对章禾的意义，登时怒道：“这可是你当年为纪念恩师苗先生所栽的。”
她撇开众人、快步出门，就见地上落满了橙光黄色的柿子，和着泥土，摔了个稀烂，映照出盈盈水光。原本繁茂的柿子树，只剩下半块残根，影子却拉得老长。
黛云方才还同章禾保证，罗家那管事的不敢动粗。虽然只有她二人听着了，亦并未再提及，可黛云心中尤觉得有些面热。
“不能就这么算了！”黛云颇为气愤，瞪起一双杏目，“明日定要去找罗家讨个说法。”
“殿下如此，怕是要惹得王贵妃不悦了。”章禾忙打了个圆场。宠冠六宫的王贵妃，可是认了罗映夏做义女的。
“我怕她们作甚。”黛云撅起嘴，气势上却低了两分。
“这院中好些孩子，连束脩都付不出，一日三餐全仰赖书院供给。”章禾说这话时带着些辛酸，“她们的父母希望孩子能早日赚钱，补贴些家用，也合乎常理。”
“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捉襟见肘，以至于连外袍都要当了？”黛云一噎，她的确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感慨于孩子们求知若的神情，故而想将他们留在书院之中。
“正是。但全仰仗殿下，帮书院度过难关。”说起潦倒往事，章禾不免有些羞报，又解释道，“可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能日日吃上一顿饱饭，才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你当年可不是这般的！”黛云转身离了屋子，迈步入小院中，神情中很是难以接受。
****
那时黛云将将被送到择梧书院，拜在苗先生门下。
梳着双髻，垮着小荷包，蹦蹦跳跳地上学堂。软乎乎的小脸蛋，笑起来就会露出浅浅的梨涡，便是素来严苛的先生，也不愿苛责于她。
小小孩童听不下也坐不住，乘着先生不曾留意，目光便追向了窗外的蝴蝶。在朦胧的细雨中，黛云望见个站在屋外聆听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坐在里头？”之后黛云便再无心听课，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学，像阵风似地冲到了对方面前，将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章禾见她披罗戴玉，端是簪缨世家娇养出来的姑娘，本是想避开来的。可黛云得不到回应，心中顿生委屈，连喊了她数声。
眼见躲不掉，章禾这才无可奈的地应了句。
待听说她是付不出束脩，黛云立刻装出副成熟的模样来：“我娘亲说，尚不曾为我择位伴读。本公主现在就雇你来陪我读书!”
后来的事情渐渐模糊，但章禾却是一直陪在黛云身侧，直到二人修完学业。
淅淅沥沥的雨水淋在黛云身上，她知道自己今日的情绪是过激了些。
但昔年苗先生尚在时，门下桃李满园，是何等的风光。
而现在……
寂寥秋风吹桐老，唯余枯叶落满园。
章禾持伞出来，立于她身侧，静默无言。
“仓廪实然后知礼节。”望向远处尚不知命运几何的幼年学子，黛云想到了曾经的章禾，心中颇为苦涩：“忘记苗先生教导的竟是我。”
黛云心中深知，择梧书院无法供养这些孩子一生。纵然宣朝文人不胜枚举，又有几个能高中魁元？
“但他们当中有好些人，尚舍不得离开学堂。”黛云目光灼灼，“我们再努力一次，也是给那些真正喜爱的读书的孩子一次机会。”
“若他们的父母松口，之后一律开销便由本公主承担，直到他们学有所成！”黛云打定主意，当年她能资助章禾，而今叫她旁观别人失学，仍是不能接受。
秋天日头黑的渐渐早了起来，黛云又同章禾说了忽的一会，便惊觉日薄西山，于是颇为不舍地领了幼香回去。
今日回来的晚些，原本二人是打算悄悄溜回黛云的小院子中的，可路过堂前时，却远远瞧着堆了不少东西。
“走，我们去看看。”黛云安奈不住好奇，还是选择了折返。
只见两位身披黑金软甲，风尘仆仆的将士，正端着份长长的礼单向燕乐长公主介绍。
“母亲，这是？”黛云只觉得这身甲胄有些眼熟并非京城驻军的扮相，却一时并未想起。
“是谈将军的侄子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燕乐长公主见了她的穿着，便知是又悄悄溜去书院了，也不戳穿她，“若是你再晚些回来，这些东西只能送去你院中，要你自己个点了。”
“都是给我的？”黛云来了兴致，却很是好奇，十分疑惑地望向成堆的礼品，“为何要给我送礼？”
这些东西略略看去，便知不似中原之物，倒像是专门从塞外漠北寻来的珍品。其中一件通体雪白的大氅，瞧着实是惹眼至极。
想来是为着保暖，那大氅比寻常的要大上许多。
黛云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小小年纪便同舅父一齐镇守千秋关，平定漠北匪患的未婚夫江勉。
“是勉小子要给你的，江家的那位长公子。”燕乐长公主也是个为老不尊的主儿，有意无意地未提江勉的本家。
竟是江勉！
可他这些年来信息渺渺，随着先太后故去，他们的婚事也甚少被人提及。
难道他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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