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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骤雨惊雷,中断燥闷鸣蝉。
久违的凉风吹进长安,吹进繁华大唐的心脏。
刚入夜,人未眠。
万年县,青龙坊。
坊中人户皆开门窗,纳南风入宅消暑。
唯西南隅的李宅,此时仍将门窗紧闭,但前堂、后寝皆明。
这家人,并没睡。
前堂内,黑色棺椁,庄严肃穆。
几个家仆在管事指挥下,正忙忙碌碌布置灵堂。
堂内一角,须发斑驳的家主李希楼,正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端详墙边那些从凶肆送来的纸人。
新罗婢、昆仑奴、菩萨蛮...
达官显贵才配拥有的奴仆,寻常人家死后也用纸人讨吉利。
李希楼家原本也有资格,他祖上是大名鼎鼎的卫国公李靖,可惜传到这一代已经没落。
见纸人做得惟妙惟肖,李希楼回身询问管事:“柳照,你找的哪家凶肆?回头也给我订一些...”
“丰邑坊胡记....”
柳照话到一半回味不对,急忙出言宽慰:“郎君虽英年早逝,但您毕竟正值壮年,现在准备实在早了些,还要续弦延续香火...”
“延续香火?呵呵...”
李希楼一声苦笑,抹了一把胡须直摇头,“李家香火传承不在此,羡娘、迄儿先后离我而去,只怕我也离去不远,咳咳...”
“阿郎刚过不惑,切莫过分悲观,千万将息身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还有机会...”
柳照上前扶住李希楼,安慰的话儿滔滔不绝。
李希楼只有独子一个,此时悲痛欲绝情愿同去,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
但见柳照一脸关切,李希楼不忍对方担心,遂轻轻拍着他手背,转移话题问:“长安最好的凶肆,我记得是新昌坊马记,你怎找胡记来办此事?可别舍不得花钱。”
“还真不是...”柳照摆手解释:“我两家都去过,马记老字号名气大客人多,按阿郎要求的治丧规格,明器、丧具等要十余日才能备齐,但现在天气如此酷热,郎君入土等不得那么久,胡记却有现货,除了今日送来这些,其余三日内就能办好。”
“嗯...”
李希楼蹙眉思忖,不放心又看向柳照。
“我这一脉虽是旁支,但毕竟也是名门之后,迄儿得葬在城东墓园,必须办得风风光光,胡记都能办好么?不行还是找马记好好谈,多加点钱也不在乎,我没儿子留钱何用?”
“不是钱的问题,阿郎可去胡记实地看看,他们东家有雄心壮志,想把丧业做到长安第一,现在除了名气差点,其余已与马记不相上下,最关键是不用等...”
柳照不待李希楼接话,又指着靠墙那一排纸人,补充道:“阿郎,您看这些纸人的做工,马记所做也未必过此。”
“新罗婢、昆仑奴、菩萨蛮...”
“也罢,迄儿在世没享福,只能到下面补上...”
“享福?阿耶要送就送真的,何必拿堆纸人来糊弄。”
李希楼正在兀自感叹,身后这声揶揄让他瞬间呆住。
管事也瞪大眼睛,与李希楼同时回头探看,只见已被宣告死亡的李迄,正抚摸着自己的棺椁,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
十六七岁的年华,本该是初升的太阳。
而立在棺椁旁的李迄,前额豆大汗珠往下直滚,就像香案上的蜡烛,捻上火焰烤蜡滴油,燃烧着不长的生命。
“郎君?”
“迄儿你...”
“怎么?阿耶不想送真的?”
李希楼见儿子苏醒下地,又惊又喜从椅上起身奔去,满眼泪光握住李迄双肩,望着那张消瘦且没血色的脸,心如玻璃炸开碎了一地。
“送,只要是我儿想要,阿耶就是借钱都要满足,你现在感觉怎样?”
“好多了,就是有点...饿...”
听到李迄肚子咕咕叫,李希楼连忙转身大手一挥:“迄儿今日米粒未进,可不是饿慌了,快让后厨弄些吃的来。”
“誒...好好...”
“等一等。”
柳照转身正要离去,李希楼怕儿子是回光返照,于是叫住叮嘱:“顺道把郎中请来瞧瞧。”
“刘郎中家在永崇坊,但此时外面已经宵禁,仓促恐难弄到夜行批文,只能在坊内...”
“坊内就坊内。”
“是。”
李迄是李希楼独子,两个月前出城祭拜亡母归来,突然就染上恶疾一病不起,从此再也没有下过床。
两日前病情加重,汤药已不能再进。
郎中断定他会在戌亥之间咽气,所以李家下午就开始匆忙准备。
见柳照转身刚走几步,屋外又是一道惊雷裂空,李迄不忍,急忙招手叫住。
“柳叔且慢,此时外面雷雨大作,你去哪里寻郎中?明早雨停再去不迟...”
“这...”
柳照踌躇犹豫之际,瞥见李希楼眼神示意,交手说了句‘我先去后厨’,便作别两人出了厅堂。
“走吧,这里乱糟糟的,阿耶带你回房去。”
“堂内纸人、明器数量不小,阿耶定是花费了大价钱,孩儿应暂时用不上了,明天让柳叔退了罢。”
“丰邑坊距此可不近,来回磕碰损伤怕不好退,让他们后面不送就是,柳照知道处理。”
“阿耶,该退就要退,糟践了不好...”
“糟践?”
李希楼差了点被逗乐,连忙附和李迄道:“阿耶听你的便是,等会就交待柳照。”
李靖旧宅位于繁华的平康坊,但平庸的后辈没能守住这份家业,陆续从勋贵云集的城北区域,距离皇城往南越搬越远。
李希楼所住的青龙坊,已经接近长安城的最南边,侧面反应出家族的衰落。
祖宗余荫也有用尽时,李希楼作为旁支偏出更是如此,他父亲生前变卖城外田产,给他求了个没品级的守宫署掌设,那是流外八等勉强糊口的小官。
古来圣贤都推崇厚生薄死,然两汉之后特别晋朝尤为重孝,勋贵平民皆重哀荣。
三年前,李希楼为亡妻治丧大办,事后遣散了家中所有女婢,一是彰显自己不续弦的决心,二是想省钱为儿子娶妻。
可惜李迄还没成年,又要重金为他治丧。
李希楼为顾全李靖名声,本不打算退下午送到的丧具、明器,但刚才被李迄所言提醒,恍惚觉得儿子长大了。
以李家现在的条件,打肿脸装阔毫无意义,李迄治病需要花钱,以后求功名娶妻更要花钱。
李希楼作为一家之主,懂得长安米贵居不易。
不过退与不退,得郎中看过才能定,真怕是回光返照。
李迄回到寝房不久,前院小厮即端来热粥、胡饼。
在李希楼灼热目光注视下,李迄喝完粥就借口上床休息。
将李迄扶到床上,李希楼随即掩门出了寝房,但不到半个时辰就去而复返。
原来柳照冒着雨,已把郎中请回家中。
郎中诊脉之时,李迄其实并没睡着。
“要不再搭搭右手?午后永崇坊刘郎中诊过脉,断定我儿活不过亥时,怎么就...”
“刘老的医术,我当然不敢质疑,但令郎脉象平和顺畅,莫不是掌设祖上庇佑?看看...这右手的脉象也一样,前面灵堂可以直接撤了。”
“真的?”
“算了,掌设若不信我,明天找刘老再来便是...”
“您别见怪,阿郎是太激动,我送你回去。”
金属声、脚步声、关门声、雷声、雨声...
声音驳杂,却也有序,仿佛接管了夏夜的虫子们,演奏雷雨夜交响曲。
晚上发生的这一切,别说李希楼、柳照感到惊讶,李迄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还是闭上眼睡一觉,也许再醒一切就都对了。
翌日五更三点,四百开门鼓响。
李迄在大唐醒来。
刚用过早饭不久,柳照请来刘郎中复诊。
看到李迄不但活着,脸上气色也明显有所好转,刘郎中一脸诧异不解,搭脉后更啧啧称奇。
濒死变痊愈,他坦言自己行医四十年,从未遇到这等奇事。
李希楼并没因‘误诊’而动怒,此时听到结论反而心情大好,笑盈盈亲送郎中出府。
柳照则指挥几个小厮到前院装车,他要趁着早上凉爽去丰邑坊退货。
李希楼送客回到前院,见李迄盯着装车的纸人出神,想起昨夜那句‘要送就送真的’,遂上前搂着儿子的肩,轻声说道:
“阿耶今天告了假,咱们等会一起乘车去丰邑坊,然后顺道去逛逛西市,你在家里躺了两个月,该上街透透气。”
“哦...”
李迄傻傻点头应和。
清晨长安,马车辚辚。
李迄掀起车厢侧帘,看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和建筑,有些眼花缭乱。
街巷横平竖直,坊市规格统一。
那对称的中式美学,把长安画得庄严大气。
横穿朱雀大街,便是长安的西城区域,高眉深目、头发卷曲的胡人,数量突然多了起来。
盛世之长安,是当时世界第一大城市,其繁华程度不亚后世。
李迄心中思绪万千,不知这里是多少人梦中的‘大漂亮’,那些拼了命也想留下的‘外国人’,行走脚步都比汉人显得匆忙。
巳午之交,日头高悬。
西市没到开市时间,李希楼打算先在丰邑坊逛逛,坊内有不少西域的小吃,他想带儿子四处尝一尝,岂料李迄表示自己不饿,于是两人也跟着去到胡记。
马车停在胡记店外,柳照即入门与掌柜交涉,李迄则好奇左右张望。
胡记不愧是西城凶肆魁首,店内丧具用品与明器种类丰富,七八个跑堂小厮各自招呼客人,李迄仿佛来到艺术品陈列店。
在店内挪缓步,行若走马观花。
突然,李迄被墙角一物所吸引,竟是一把唢呐。
这玩意儿唐朝就有了?李迄前身精通多种华夏传统乐器,此时看到唢呐亲切且技痒。
“两位随便看,咱们店是城西丧业之首,别家有的我们都有,别家没有的也能定制...”
迎客小厮,正对李家父子热情介绍。
李迄手指唢呐,欲言又止。
“店家,此物...”
小厮笑着介绍:“此物可不是丧具,它是一种番邦乐器,好像叫苏尔奈...”
“苏尔奈?唢呐...”
李迄喃喃复述完,指着墙角追问:“我能不能试试?”
“小郎君会吹?”
见小厮一脸惊讶,李迄憨憨一笑。
“可以吗?”
“可以吧...”
小厮立马看向掌柜请示,那掌柜耳听八方弹手表示同意,小厮这才取来递给李迄。
李迄用袖口拭了哨子,有模有样送到嘴边试了几个音,暗忖这纯手工的物件,音色真不错。
吧嗒吧嗒,楼梯的木板被踩得慵懒呻吟...
李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着长裙的女子,正踏着木板扶墙下梯。
金发碧眼,腿长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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