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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环于青山之中,屋舍被一道道墙隔开,间隙出街道,自山往下俯看,整座城像是由石头砌成的不规则棋盘,民居与豪府只靠门庭大小区分。
有的街道人声鼎沸,有的街道则稍安静,门市与街摊各有各的生存。
在一块蓬布支出的面摊前,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人挤在一张桌子吃着午饭,清汤面条在一阵阵滋溜声中,显得美味,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能填饱肚子,是人生中顶好的大事。
烈日当空下,几匹棕色的快马自街头扬蹄而来,在板路上踏出铁蹄声,马上之人皆着墨绿色衣裳,衣随风起,吓得街上的行人直往两边躲闪,眼见骑马的人像一阵风一般,驰过街道,消失在长街尽头,正在吃面的几个人目瞪口呆。
“这是些什么人啊?大街上纵马,也没人管管?”
面摊老板把擦手布往肩上一搭,笑着与客人回话。
“几位想是从外地来,所以不知,在这双喜城中,天大地大,都没有无欲宫大,无欲办事,连官府都不敢管。”
吃面的几人吞下嘴里的面条,看着面摊老板,好奇的打听。
“什么无欲宫?难道是比朝廷更硬气的江湖帮派?”
面摊老板摆了摆手,一笑。
“这无欲宫,才不是什么江湖帮派,那是修仙者们的圣山,按我们双喜城的话说,无欲宫就是人间的天庭,天庭是什么地方?那是仙人们的所在,虽说他们不是真正的神仙,但与神仙也差不多,我们这城中但凡有个不平,有个大灾,求无欲宫,比求天上的神仙还要灵验,自古以来,我们双喜城就受无欲宫的管,即便朝代更迭,这一点,也从未改,无欲宫的人信奉无欲则无求,无求则太平,因不生事,朝廷并不为难,也就护了我们双喜城一世又一世的平安。”
几个吃面的人,听得忘记了吃面,一边点头。
“如此说来,当街纵马倒也不是大事情。”
面难老板笑了笑。
忽又有人好奇。
“无欲无求,那他们岂不是跟道士和尚差不多,断情绝爱?”
听到这样的疑问,一同吃面的人插话道。
“我看刚才骑马的人,有男有女,颇为年轻,如此看破红尘,实在有些可惜。”
另一人忍不住看向面摊老板。
“男女乃人之大欲,男男女女的,朝夕相对,他们真的能做到无情?”
面摊老板笑了一下,看向几位客人。
“他们不是无情,只是无欲,无欲宫信奉的是发乎情,止乎礼,像他们的始祖那般,即便心悦对方,也不执着欲念,也就是说,他们也许会喜欢上一个人,但不会与人结婚生子。”
吃面的客人们面面相觑,如此的活法,他们作为凡人属实不能理解。
另外一张桌子前,坐着等面的客人压了压头上枯草编成的大帽,让帽沿遮住了自己的脸。
当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放在他面前时,他嫌弃碗中的清白寡淡,却还是拿起了筷子,狼吞虎咽的吃完,然后放下钱离开。
从双喜城上无欲宫,他足花了小半天的时间。
回首来时路,山道崎岖,云遮雾隐。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看着无欲宫的山门,抬脚迈进。
就在他前脚跨过时,一旁的树上忽闪出个绿影,定于他眼前五步,稳成人形,这时,他才看清挡在他面前的是个约只有五六岁的孩子,在墨绿色衣裳的衬托下,孩子的皮肤白得像瓷器,小小的孩子指着他的鼻子厉声。
“来者何人?!谁给你的胆子擅闯我无欲宫山门?!”
听到孩子的声音在山门前回荡,他脸色稍有些苍白,虽来之前有所耳闻,但他没想到这无欲宫中,连个孩童都这般有气势,略加思索后,他摘下了草帽,露脸显出诚恳。
“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末龙求见。”
梳着两个童髻的孩子听了他的话,抓了抓自己的小脑袋。
“好奇怪的名字……”
说着,那孩子转身向山上走去。
男子看得清清楚楚,那孩子虽是一步步在石阶上走着,但其速度快出了幻影,这使他吸一口凉气。
难怪皇家忌惮,照这看来,这无欲宫里的人,除了会死以外,只怕与仙人没什么差别。
也正因如此,才能保他性命。
无欲宫的议事殿上,一女子半盘腿半坐在宫主之位,穿着墨绿色的衣衫,梳着男儿般的发式,墨绿色的发带垂过胸前,左脚的脚尖在座位上吊儿郎当的敲打了几下。
这般不体统,看得坐在她右侧的白胡子老头儿皱了眉。
“身为宫主,没有半点儿宫主的样子。”
女子看向白胡子老头儿,俏皮一笑。
“要不,你把我这宫主之位给撤了,换个有模有样的来?”
如此这般挑衅的话,白胡子老头儿听了也不是一回,他只当自己没听见,看了眼殿下站着的童子。
“收拾出一间客房,让他先住下。”
守山童子听了,乖巧的点头。
“徒孙这就去办。”
无欲宫便是如此,办事不在年龄,只在能力,一眨眼的功夫,守山童子在议事殿上消失,女子脸上才有了些许正经。
“到底是来了,偏是我赶上了要还无欲宫几十年前欠的人情,若让那人知道他杀的是个假货,他会不会一怒之下烧山?”
白胡子老头儿端坐着,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接话。
“末龙可怜,穷途末路之龙,虽有帝命,却没有真正的坐过那个位置,若非他爷爷早有筹谋,他活不到今天。”
女子从座位上起身,负手于身后,向下走了几步,走的每一步都在思考。
“他能活到今天,虽说不易,但要继续活下去,才是真的难,神斩了升仙之路,任我无欲宫再是潜心修行,也不过凡人之姿,想要保他,硬来,怕是有死无生。”
白胡子老头儿岂不知与朝廷作对的风险,只是有了承诺在先,无退路可选。
“依你看,该怎么办?”
女子转身,脸上忽有笑意。
“不能飞天,不如遁地?”
白胡子老头一愣,随后笑得豁然。
“你是宫主,以后的路怎么走,你说了算。”
夜如墨染,充当棋盘,繁星似子,错落其间。
一记蓝光,自无欲宫高处,冲向夜空,随着砰的一声,于空中炸开。
听到这声响,散落于双喜城各处的无欲宫弟子急撤回宫,边跑边除去身上的绿衣,取出火折,一把燃尽。
此举壮观,无数黑影往山上冲,他们身后燃烧着火团,使他们看起来如同退去伪装的狼群一般。
黑压压的人挤满了无欲宫的议事殿,男女老少,无不肃目聆听宫主的训言。
岁景本不喜如此庄重,奈何她坐在了宫主之位,有该端的架子,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我的话,你们可听明白?”
“明白!”
众人回得整整齐齐。
岁景一眼扫过众人,转身背对。
“不想与我一道堕入黑暗的人可自行离开,重归尘世也罢,另立山门也好,往后,无欲宫的一切与你们无关。”
对于无欲宫的人来说,犹豫这种情绪似乎多余,悉悉嗦嗦的脚步声中,议事殿上的人走了一半。
听着背后的脚步声,岁景悄然吸气。
她心有准备,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因为她对无欲宫的人足够了解。
无欲宫的人大多的目的都是修行成仙,没人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即使执行任务也有自己的底线,为善,问题不大,为恶,很多人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从白仙到黑鬼,跨度太大,她知道未必有那么多人肯跟随。
等到想走的人都走了,她才缓缓转身,面向议事殿里余下的宫众,神情凌然。
“天地间,阴阳相驱相抱,我等立于阳世太久,想走阴间行得稳健,某些人的记忆不该留。”
此话一出,殿上之人皆明白,迅速转身往外。
就连白胡子老头儿寒枵也追了出去,议事殿上只剩下岁景独自一人。
环顾这立了无数年的大殿,她心有不舍,她在这里长大,也以为会老死在这无欲宫中,却不想,在接下师父的衣钵后,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里毁了。
岁景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悠,她是个孤儿,从不知生身父母何人,只知道,在她呱呱落地后,就被弃在荒野,若不是师父把她带回无欲宫,她应该早死了,或是让野狗活吃了,或是冷死饿死了。
无欲宫对她来说,就是家。
为了一个外人,如今这个家要没了。
虽是她自己的决定,这样的结果,却让她心中不平。
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通,她冲出大殿,行向偏院,停在一间厢房前。
屋内灯已灭,一片黑漆,想是里面的人已经入睡。
对于没有男女之别的她来说,这不是障碍,她取下头上的竹簪,伸门缝里一挑,木门便咯吱一开。
她以为这样的响动,里面的人会醒,却不想,她都进了屋子,那人还盖着被子躺得好好的,一副酣然入睡。
这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不管对方是末龙,还是真龙,抬手就想给对方一大嘴巴子,然而,就在她一掌就要落在对方脸上时,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他的容颜。
看到对方的长相,她吓得不轻。
太熟悉。
打小,师父教她画人像时,反反复复勾勒的就是这张脸!
岁景愣在原地,想了好一阵,才想明白。
“难怪师叔常说,这人间山河,师父敢说心机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她一直不解的谜,终有了答案。
论武功、论修行,各方面都不拔尖的她,是怎么坐在了无欲宫宫主的位置。
皆是算计……
为了确保无欲宫能兑现当年对那人的承诺,师父无所不用其极,之所以会让岁景接位,便是这个原因。
于公,身处宫主之位,岁景不能食言。
于私,让她见到的是一个无比熟悉的人,赌她不会袖手旁观。
师父布局整整二十年,岁景虽从未与他见过面,却是把他从小到大的模样深深的刻在了脑海。
睡梦中,末龙又梦到了那个画面。
他的亲叔叔手持利剑,杀进皇宫,将他杀死,惊得他从梦中坐起,睁开眼满头大汗。
他喘息着,咽了咽唾沫,才分清梦和现实,在梦里,死的那个不是他,而是他爷爷给他找的替身。
他撑着床,大口呼吸后,想要起床去喝口茶压压惊,扭头之际,才发现自己房中赫然站着一个人。
月光半照人脸,小巧秀气的鼻子,薄而不利的双唇,虽是男装打扮,却一眼能看出是个女子,这个女子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是谁?”
岁景亲眼看到他从恶梦中惊醒的样子,皱了下眉。
“无欲宫宫主岁景。”
和衣而眠的末龙听了,掀开被子,下床行礼。
“在下……”
不等他往下说,岁景将他的话打断。
“我不在乎你过去叫什么,你是谁,这些予你往后而言,无益,愿你忘记以前的事情,只当自己是苍山间的乱流,以后,就随我姓,岁苍流便是你的姓名。”
末龙望着她,神情一愣,如此儿戏的给自己改名换姓,让他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可惜,他没有反驳的机会,也没有那个权利。
岁景一掌拍出,他当场晕厥。
天刚亮时,无欲宫覆灭。
整个双喜城都听到了天塌地陷的响声,等百姓们出门望去,山处已无山,本是群山连绵,顿像猛虎失了门牙一般。
此种情形,双喜城的老百姓无不痛惜。
虽说无欲宫行事霸道,但从不欺压良善百姓,有仗于无欲宫的庇护,几百年来,双喜城没出过一个贪官。
像是失了神的保佑,有的老人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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