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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杀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如此。
人的命不能拼，但为了钱，命也可以拼。拼命的人眼里都有杀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钱小多的眼睛里也含着杀气，可是，弱了，太弱了，杀气太弱了，不足以震慑对手，只会增加自己内心的不安和犹豫。他想把自己的眼神装得凌厉凶狠一点，可现在不是演戏呀，有心拼命的人不需要装，无心拼命的人装了也不像。
“哗啦——哗啦——”
满满的纸钞从一只只麻布大口袋里倒出来，五文的、十文的、二十文的、五十文的，“沙沙”的如流沙一般，在地上逐渐堆起一座高高的钱山。
“哗啦——哗啦——”
一张张纸钞上，户部鲜红色的印戳格外显眼，就像沾了鲜血。现场弥漫着浓浓杀气，一百多号男女，眼睛都看红了，人人的表情狰狞如厉鬼。
钱小多“咚”的吞了口唾沫，心想今天踩狗屎了，弄不好小命怕得交代在这儿，撤！撤、撤！
他身体往后退步，可是身后拥挤的人群在往前顶，仿佛一堵坚硬的肉墙，他想退也退不得。
“哗啦哗啦——”
一穿着长衫的人的抖了抖手里装满铜钱的口袋，微笑道：“好，本金收齐，纸钞就这么多了，大伙先分着吧！”说完啐了口痰，返身走进门里，关上了门。
钱小多暗骂：“草鸡了，今天得完！”
返身向后挤，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人群顿时像炸了锅，发出一声霹雳般的呼喊，人人如同疯狗一样扑上去就抢钱。一百多人抢一堆钱，何其壮观，何其惨烈！
钱小多被汹涌的人群裹挟推挤着向前走，“噗”的一声摔进又高又厚的钱山里，满眼都是纸币，鼻窦尽是钱臭！
人群像迁徙的水鸟，一个一个、一片一片，张开双臂向钱堆扑上来，钱小多情知绝无可能从原路出去，闷头往钱堆里头钻，后背不断感觉到有人重重扑上来。适才还是纸钞多得成堆，而今是人多了成堆，人叠人，叠了十几层高，下头的人快要被压死了，上头依旧不断有人扑。有衣裳被扯掉的，有手脚被压折的，有窒息昏死过去的，即便有人抢到了钱，但压根没法从人堆里挤出来，反而怀里的钱被人给抢了，而那些没抢到的拼命往里挤，甚至抡起拳头踢起脚，一路打将进去，场面委实跟战场上厮杀拼命全无分别！
钱小多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钱堆的彼端钻了出来，衣襟、领口、袖口填满了纸钞。他惊魂未定，突然眼前一黑，一个中年女人就像饿狗见到小点心，张臂就扑上来，将他一下扑倒在地，然后粗暴地撕扯他的衣衫。
他吓得哇哇乱叫，心想这是抢钱还是抢亲，好歹是长得好看一些的，我也不觉得那么委屈！
那中年女人哪里是馋他的身子，要的是他身上的纸钞！后头的人不断向前挤，她忽然身体一歪，被人撞倒。她性子泼辣得很，躺在地双手护着钱，张口大骂，混乱中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脚，不偏不倚踩在她脸上，声音顿时没了。
如此混乱拥挤的场面，抢到钱固然不易，可抢到钱想全身而退更难。那些先抢到钱的人被堵在人群最里头，想出去也出不得，怀里的纸钞成了众矢之的——地上没钱了，大家就抢别人身上的，斯文的只抢钱，狠的连抢钱带打人。
众人的鞋底不断踩过那中年女人的身上和脸上，她的脸逐渐化成泥土的颜色，头发与泥地融为一体，泥地里浸满了浑浊的血。
钱小多看在眼里，吓得全身发抖，忙将身上的纸钞抛洒向天，大喊一声“抢啊”，这才寻着一条缝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昏昏沉沉、踉踉跄跄，然而还没喘顺气儿，又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人给围住了。
抢钱的人群在地上码起一座肉山，但有些人精得不得了，不冲上去抢，在外头等着，专门伏击抢到了钱从人堆里撤出来的人。他们先将人打倒，然后抢走纸钞，分明就是强盗行径。钱小多一出来就被几个打伏击的人围住了，幸亏他身上已没有纸钞，否则小命真就交代在此！
他连惊带吓，颓然坐倒。回顾自身，衣裤都被扯破了，身上不知挨了多少记拳脚，用手一摸鼻子，果然都是鼻血。
他心下十分懊恼：妈的，刚开张就踩狗屎，今天白瞎我五十个钱了！
昨天听说中书省右丞王昌全王大人得到皇上褒奖，赏赐纸钞十万贯，今天天刚亮，钱小多就屁颠屁颠地带上本钱过来了，想不到王右丞府邸的后门外已是人山人海。大家的身份都一样，都是拾钞人；目的也一样，就是抢钱。
所谓“拾钞人”，就是钞行里依靠倒卖纸钞、吃当中差价的人中的一类，属于钞行中最低贱的人物。拾钞人平时的工作，就是哪里有纸钞，就到哪里去，等主人将纸钞发出来，就一窝蜂的上去抢，抢多抢少各凭本事，抢的多赚多，抢的少那就赔得底掉。
人可以不要脸，但不可以不要命，然而为了钱，命也可以不要——为了抢钱，不少人断手断脚，甚至为此丧生。抢了纸钞后，拾钞人会到钞市上把纸钞卖了换取真金白银。
当然钱不是白抢的，缴纳本金的人才有资格抢钱，钱小多刚才已经赔了五十个钱，这时摸了摸怀里，怀里一张纸钞也没有，幸好带着的匕首和钱袋还在。
这次是他第一次来抢钱，毫无经验，方才着实被杀人似的场面给惊到了。此时他喘顺了气，惊魂已定，心头愠怒，一拍膝盖站起身来。
抢钱的人群轰隆隆作响，震得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四下里尘土飞扬，沾着泥尘与鲜血的碎钞满天乱飞。
他目光盯着那些打伏击的人，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瞥见墙根下有条扁担，脚尖一挑抄在手里——哼，你们抢得，老子抢不得？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我钱小多的功夫不是白练的！
那些打伏击的人显然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他们精于此道，几人为一组，一半人负责抢，另一半人负责装钱并看守好钱口袋，以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别人捡了便宜偷走钱口袋。钱小多寻找着下手的目标，发现一个落单的人，他身边已经塞满了两只口袋。
他把扁担背在身后，缓缓向那人靠近，刚要把扁担抡起来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冲出一群暴徒来。他们有的操着棍子，有的拿着拐子，人人生得五大三粗，一看就是会武功的人。这些暴徒高声叫骂，不分好歹，举起兵器往拾钞人身上一通乱打，对那些打伏击的人下手就更狠，每一下都是冲着脸庞和脑壳子去的，打得头崩脑裂，脑浆子直流。他们不但打人，还抢钱，谁敢不给就往死里打。
这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鹰在更后头！
他见势不妙，忙丢了扁担先避避再说，跑出二三十步后停下回头看。暴徒仍在打人，拾钞人被打得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二十个人，好些已一动不能动了。
暴徒打走人群，慢条斯理地将纸钞拾掇起来，然后排起队伍离去，一些胆大不要命的拾钞人这时返回来了，逐张逐张拾起地上零零落落的纸钞。这些纸钞要么是抢烂了的碎钞，要么是糊了血的废钞，囫囵样的没剩下多少张，但饶是如此，那些拾钞人还是如获至宝，甚至起了争执，动起手来。
刚才钱小多还在沮丧懊恼，这时却笑了：“都说钞行难混，比打仗还热闹，今日是小刀割屁股，开眼了！别的地方打架斗殴伤人抢劫会触犯国法，钞行却是法外之地，随便抢随便打屁事都没——哈哈，老子喜欢！”
他掏出手帕擦干净脸上的鼻血，返回刚才抢钱的地方，但见满地是血，还有白花花的脑浆子，像一滩滩稀碎的豆腐脑。那些打伏击的人被暴徒打得尤其之惨，那几个被打死的人里面，几乎全是他们一伙的。
他并不同情，心里头暗骂“活该”。地上遗落着一些棍棒、拐子等武器，他先拾起一根拐子别在左侧裤腰上头，用衣摆遮盖住，又拾起一根棍棒、一捆长绳、两条扎布袋的细绳和一件不知是谁的旧衣衫，然后返身离开。
那伙暴徒是往东边去的，他快步向东边方向追，一边脚步不停，一边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来。他将匕首用细绳紧紧缠在棍棒的一端，做成一杆短枪，接着把长绳缠绕在自己双手小臂上。长街上迎面来了两名穿着公服的捕快，他忙用旧衣衫包住枪头，快步从捕快身边走过。
他询问沿路的商铺，有无看见一队扛着麻包口袋的人路过，终于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对方的踪影。他们一伙共二十个人，正靠墙根坐着，有人坐在地上，有人坐在装满纸钞的口袋上，手里的棍子和拐子都拿出来，显然在等待着什么。他怕被对方发现，所以不敢贴太近，离远了又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他想了一想，从隔壁的巷子绕过去，前方不远是一座极精致华美的大宅院，宅院的后门外正聚集着不少人。他一瞧就明白了，不禁哑然失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鹰在更后头。那些都是拾钞人，守在后门外等抢钱，而那伙暴徒事先等在巷子里，伺机抢拾钞人的钱。大都达官贵人特别多，每天都有人放钞出来让拾钞人抢，那伙暴徒刚抢完一家又来一家，生意委实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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