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万事

巽行
深秋的风从远处吹来,裹挟着轻薄的沙尘打磨着浓黑的夜空,启明星从东方升起,天地间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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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风从远处吹来,裹挟着轻薄的沙尘打磨着浓黑的夜空,启明星从东方升起,天地间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火苗点缀在灰蒙蒙的死亡地,发出猎猎的声响。战鼓声已经停息,污浊的旌旗胡乱的扑倒在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交叠垒放,血水混杂着泥浆,潺潺流向战场以外的黄沙地。

“咳……咳咳”扒开身上压着的尸体,王友德才得以喘息,眼睛上泥水和血液混合着黏着,红色……漫山遍野的暗红色……他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记不清身在何方了,仰面躺着,仔细地分辨着风中夹带的高粱成熟的气味……喉头嘶哑着呜呜咽咽地轻声唤了句“娘……”后脑勺上剧烈地疼痛袭来,他挣扎不起,又晕了过去。

再次转醒,也不知道时间,他艰难坐起起身来,吐了唾沫在袖口,揉了揉被血水糊住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他身边躺着的是刚参军的小伢子——那件不合身的军装被吹的鼓鼓囊囊,像田埂边颤颤巍巍的蒲公英。那孩子正背对着他侧身躺着,和以前一样总是偷偷地睡在战壕里。王友德伸手推了推“起来!又偷懒!”

见没有动静,他再伸手一摸,已经凉透了,眼睛没来得及合上,灰蒙蒙的,不知道看向何方。

叹了口气,王友德倚着长杆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力所及,这块被张沣源选定的“战场”——黄沙漫天,尸横遍野。

前一刻还龇牙咧嘴喊着厮杀的士兵,安静地躺着,以天为盖,以地为床,永远地睡在了这里。血水把松软的黄土泡的稀烂,水汲汲地翻卷成发脓溃烂的疮口。

“张沣源!”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隐约感觉到一丝不详。他是王友德眼中的战神,战无不胜,这样的败仗还是头一遭。他想不到缘由,凭他的脑袋,只怕是想到天黑也不会明白怎么能输。他只记得倒下前一刻,看到敌人用尖刀疯狂刺向坐在高高马背上的张沣源......来不及去阻止,他后脑挨了重重一击倒了下。

“张沣源——”王友德回过神来,疯了一般从尸山血海中翻找张沣源。他还记得他的承诺,如果张沣源死了,要把他尸体送还故乡……

“妈的,这老小子居然走在我前面了!”说着把一个趴着的尸体翻过来,失望的看了一眼,丢下。

“还说打完仗给我升官呢!”又翻过来一个。

“不是……死哪儿去了?”踉跄往前走了走,再翻,又不是……

此时,太阳穿过云层,极速奔向了西方,王友德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战场,找了几匝,已经没了气力。

一无所获的他已经脱了力,虚晃地靠在尸体堆成的小山上,从前胸的破口袋里摸出半根满是血污的烟来,噙在嘴角。然后从裤兜里摸索出火柴——火柴盒已经变形,里面的火柴也软乎乎地挤在一起,凑成一簇。他不死心的取出一根,哆哆嗦嗦地在擦磷上划了一下,火柴红彤彤的大脑袋被磨掉半拉,不死心,换了个面用力一剌,火柴不堪重力从中间折断了。

“妈的!”他把火柴从手中弹出去,扔的老远,落在敌军灰黑的脸庞上,那人冷着脸,面朝着天躺着,满脸死气,他出神地望着那张年轻的脸。

几年的征战让他无暇去思想过去的许多事,他几乎已经忘了那个在田埂上吹着口哨,脚步轻快的青年了,他也曾挽着犁柄、挥着长鞭期待着秋日的丰收;也曾窃窃恋慕着村头那家的姑娘,期盼着攒够聘金娶她过门;也曾幻想着承欢膝下、尽孝堂前!可那个人已经同自己的母亲一起死在王家村寒风萧瑟的秋日早晨了。现在活着的王友德,无父无母,浓重的仇恨让他只想杀光世上一切造就不公的人!只有在杀戮时心里微微的震颤,提醒着自己还算是一个活人罢。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独独留自己一人在世上苟活,每每危急关头,他做好一切坦然赴死的准备时,阎王爷总是对他戏谑一笑,擦身而过。

“人活着就是为了还债。”母亲这样郑重的跟他说过,所以他不敢自杀。他怕今世的债没有还完,会下十八层地狱!这样的话,他死也见不到自己惦念的父母和妹妹了。想到此处,王友德心里开始惆怅起来“人死了就变成鬼了,鬼魂会活在阴间还是去转世呢?如果转世的话……”半根烟放在鼻子底下吸了吸,眉头蹙了起来“不会的,娘和香秀一定会等我的!”他站起身来,把半根烟别在耳后,又向前面的尸山血海走去。

黑夜缓缓流淌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影子,残阳如血,夜色也忽然地降临。起了风,吹的天地鸿蒙,混沌不明,将那摸单薄的残影一齐吞噬,他在灰黑的天地间徘徊着,尽力找寻着张沣源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借着火光,看到远处一点刺眼的白色——他认得!

那是张沣源的坐骑飞电,精神为之一振,赶紧跑过去查看。只见那畜生半边身体已经陷在泥浆中,肚子烂的如筛子一般,肠肚泄了一地。

“应该就在不远处”王友德心说,便以飞电的尸体为中心开始搜寻张沣源。

一直找到天边擦白,缓缓有一轮红日升起,漫天朝霞笼罩大地,果然发现了张沣源仰面躺在泥水浆里。王友德的颤抖着直起身来看,一时之间竟然不敢确信了,他再三揉了揉眼睛,才鼓足了气力向那边奔过去......

张沣源满腿的血污,脸上已经没了血色。王友德见此情形暗叫不好,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张副将!”他匍倒在张沣源身边,轻轻唤了一声。伸手探了探,发现还有鼻息,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嗯。”张沣源吃力的半睁开眼睛,但眼神无法聚焦“飞电呢?”气息奄奄。

“死了!”王友德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张沣源很是宝贝这匹马,这马也颇有灵性,它陪着张沣源驰骋沙场,多次从险地救回他的主人。

张沣源听罢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王友德赶紧解下腰间的水壶给张沣源灌了些。

张沣源才渐渐醒转过来,悠悠的说道“死了?”

王友德点点头。

张沣源自嘲的笑道“我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说话间两行热泪从眼角滑下“老王,我......腿伤太重,怕是活不了了......你拖着我,很难出去......你自己走吧......”说着推了推王友德。

王友德爬起来扯着张沣源的衣领,不知是气是怒,朝他大声吼着“一起走!到哪儿算哪儿,哪怕都死在这战场......我们黄泉路上好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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