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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雾气般潜入华屋。
阿枸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恍然出神。
镜中人一袭素衣，天生三白眼，眼珠偏上，眼尾略垂。
不笑时面露凶相，像同谁怄气。
红烛烛火晃了一晃，有客来。
阿枸收回了目光。
来人亲昵地坐在她身后，两手圈住了她的腰，呼吸落在她的脖颈，湿漉漉的，像是犬类的鼻尖：“阿枸......我今天又炼成不少呢。”
她的语气上扬，像是孩童骄傲地炫耀一般，在向姐姐讨糖吃。
阿枸的身体被箍住，她也不作挣扎，静静道：“是吗。”
“是呀。甚至还有当年我们初到中原，街上啐了你一口的店小二。”她的语气颇为自得，“他可叫我好找。刚命人把他捉去制成药引。你这病总能治好。”
阿枸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她的视线沉了一沉，落在圈住自己腰间的那双手上。
葱白如玉，十指纤纤。
指腹与掌心内皆生一层薄薄的老茧，正是这双手，曾搅动满城风雨。
“苇大人！苇大人！”门吱呀一声，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足音，一名穿着白衣的小医女跌跌撞撞，推门入户，“不好了，药人没了！”
身后的人倒是浑不在意：“这种小事，慌张什么？死了，就再找一个。找不到，你去当药引也可以。”
小医女噤声，垂首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阿枸心下叹了口气。
她看向铜镜，镜中除了自己外，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不是江桑罗刹女，却又是谁？
罗刹，本是佛教中食人肉的恶鬼，暴恶可畏，女罗刹鬼往往呈艳丽女子之貌，身负神通，能人所不能之事，涂炭一方。
正是今日的江苇。
提三尺之刃，登白玉台，真龙见血，隆安王朝是她一手推翻。
胁迫新帝，天下生死，都是这位摄政王一句话的事。
红衣胜血，江苇的身后是火宅地狱般的人间。
不是没有刺客想杀她，只是从没有刺客能近得了她身。一双媚眼似乎能看透人心，这位罗刹的神通，正是读心。
没有能逃过她眼睛的事。
杀招的破绽、身体的要穴、万物的死处，甚至人心至幽至暗，罗刹一眼便明明白白。
天下人又如何能胜得。
阿枸在她怀中转身，回抱住这具温暖的身体，只在她耳边轻声道：“江苇，我困了。”
罗刹的耳畔浮起一片红云，心情却是大好，她看也不看，忙对医女挥手道：“你且退下，去牢里随便找个死囚当药引，下次不可再误闯。”
那小医女慌得眼角噙泪，深深看了阿枸一眼，忙点头离去。
阿枸的脸埋在江苇的脖颈处，鼻息间尽是浓得散不开的酒香。
“命人重写的史书，你看看，可有谬误？”江苇从怀中掏出一册子，搭在桌上，言笑晏晏。
风吹动书页，阿枸偏脸看去，正好落在一行文字上：
隆安二十一年，末帝破邻国江桑，一国皆涂炭。
后五年，江桑少主江苇，手刃末帝雪恨，拥靖顺帝登基，是为东沣王朝。
后面连篇累牍，阿枸略扫了一眼，竟是江苇生平，及“军绩”。
雀羽织造局、雪砂城军库、京都花间楼。
江苇自逃难入中原以来，都一一踏破。
而一路上，阿枸都陪在她身边，亲眼见当年璞玉浑金，如何泯然鬼道，与天下人一般无二，与隆安末帝一般无二。
阿枸抬手翻动书页，这本册子，甚至不是江桑国史。
封面上俨然几个大字，东沣国纪。
江苇把自己编在了另一个新王朝的卷首，却不愿追回已在火中烧成灰烬的江桑国史。
江桑国灭后，阿枸心中仍抱着一丝幻想，毕竟，还有她们二人尚在，或许能找回被俘或是逃难的族人，于废墟中重建桃源，于焦土上重立旧国。
但是当她看到这本史书，心是彻底死了。
连当年的少主都已遗忘旧国，江桑终于是如烟散去，在泛黄的书页中寥寥落下两字，便从此不复存在。
她闭上眼睛，喃喃道：“江苇，放我走好吗？”
环住她的怀抱更紧了几分：“说什么胡话。”
“我早已是个死人，全靠你炼秘药吊着。值得么？”
“我视天下如草芥，唯有你......”江苇顿了顿，“不说这个了。你困了，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她打横抱起阿枸，走向寝殿深处。
江苇离开后，阿枸却幽幽睁开眼睛。
她的金边衣袖宽大，露出一截白皙手臂，臂上鲜红的血纹遍布。
她本是医者，怎能认不出这是胭脂散。
胭脂散，得名原因，中此毒者，七天内腹中脏器破裂，血脉破绽，全身如染上胭脂，血红一片，毒重者，更可能全身皮肤都渗出鲜血，血流不止而死。
阿枸现今身上已是胭脂散深入心肺，不日将要浑身渗血，惨死离世。
除了制毒者，天下无人可解此毒。
而制毒的人，早已死了。
可江苇却不知怎的，存一份念想，偏是拿生人入药，硬给她续了这一口气。
越发惹得“罗刹恶鬼”的骂名。
阿枸下床，石砖冰寒，凉意自脚心传至骨髓。
她赤足悄声出殿，院石踩在脚下冰凉彻骨。一如今夜无情月光。
门外侍立一人，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竟是方才唐突入殿的小医女。
“没想到她今夜突然来了。”阿枸抱歉笑道，“我本以为今日是元节，新帝宴饮百官，她必不得空。倒是难为你。”
小医女摇摇头，一双眼睛明亮：“无妨，无妨！也是我慌张，推开门才看见苇大人。”
她望见阿枸领口露出的一截皮肤，血纹也已隐约可见，嗫嚅道：“江枸老师，您身上的伤……”
阿枸摇摇头：“无妨，药带来了吗？”
小医女从怀里拿出一副油布包好的药：“如您吩咐。”
阿枸接过，道谢：“多保重。”
小医女倒不愿就此道别，眸子闪亮非常：“老师，您这方子是解药对吗？您虽然不和我说为何抓药，但是我想，医术高超如您，想必是已经制成解药了吧！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人只知毒爷能制胭脂散，七日内叫人泣血而死，却不知还有您这等奇女子可做解药。”
阿枸讪讪笑道：“小金，别乱说。和我身上的毒无关，只是一时兴起，想随便调几味药材玩玩罢了。”
小医女神色不见暗淡，语气依旧充满希望：“如果不是为了做解药，何以叫我偷偷抓药呢？以老师在摄政王心中地位，无论您要多少药材，她都会差人抬来。老师一定是想偷偷给摄政王一个惊喜吧？”
阿枸只得苦笑，她自己也知道，现今她与江苇两人之间太过暧昧——这主要归功于江苇。
自从阿枸中毒后，江苇对她寸步不离，若不是阿枸实在不愿去人多处，否则今夜元节，或是往常朝堂，江苇怕是都会把她带在身边。
民间已有不少她们二人的话本子。她深知眼前这位自己的好徒妹，怕是贡献了不少。
阿枸在心底无奈叹气，世人偏好猎艳猎奇，连罗刹手下的那许多人命，也能淡化遗忘。
不过这对江苇，也许是件好事。她暗自思忖。
“喜倒未必。”阿枸陪在罗刹身边已久，见惯人间鬼魅伎俩，糊弄她这位小徒妹，还是绰绰有余，故她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语气淡淡，“我布置的书册可还有在温习？莫要因我身体不适，却忘了自己的功课。”
“记住，回去后，无论何时，何人问你，都不可泄漏今日我叫你抓药一事。”
她摆出作为师长的威严，沉静道。
小医女点头如捣蒜：“金可知道。”
阿枸微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咽下了话，她只冲小医女抬了抬手，算作分别。
而小医女眼神却犹豫起来，也许是察觉到了些许异常，回头看了再看，但终究走了。
阿枸目送她的身影良久，直至消失在拐角。
她的心情倒是轻松了下来，像是卸去肩头重负。
这孩子，日后看在我这故人的份上，想必江苇也定不会亏待她。
阿枸一面想，推开窗，细细熬开一壶茶。
她就着茶香，把那剂致死的速效毒药吞下。
夜色沉沉，星月不动声色。
当年江桑国破，火烧十里，烟江上尽是火光摇曳，那时她与江苇二人出逃，月色也一如今夜，冷漠得无动于衷。
若我死了。
阿枸心想，江苇虽已犯下如此多的杀孽，但眼下天下局势稳定，只要她不再执念为自己续命，痴心活人入药，罗刹恶名也将逐渐为世人遗忘。
以江苇今日的地位与权柄，大可以重新来过。
腹中绞痛欲绝，她却噙着一抹笑意，安然闭眼。
人身死时，眼前总会浮现生前事，所谓“走马灯”。
她觉得自己似乎就在经历这个阶段。
在故国江桑，犬，幸运，忠诚，是一种颇受喜爱的动物。她大名江枸，是姥姥取的字。姥姥自小便唤她阿枸，音同“狗”，寄意她能平安顺遂，诚实不欺。
可阿枸这一生，不算幸运，也不算忠诚。
国破家亡，总是桩不幸。愧对自己学医的本心，总是种背叛。
她渡不了世人，渡不了自己，更渡不了......
江苇。
女子艳绝无双的脸庞溅上点点鲜血，手起刀落，头颅便落地。身后是万千灯火飘摇。
她本不愿回想起恶煞般的江苇，可濒死之时，她看向记忆中那凛然邪气的身影，却也带了几分温柔。
走马灯似的回忆里，一会是姥姥的药铺里自己对着腾绕的熬药雾气发呆，一会她远远望见试炼场中鲜衣少女意气风发，百步穿杨，一会又到了仲春五月，晃晃悠悠的水波映着一张桃花面。
二八少女坐在桥边，一双嫩白的裸足踢起水花。
江苇眼底眉梢尽是笑意：“阿枸，在所有人中，我独独最喜你。”
回忆也如水面波纹晃荡，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很激动自己的新脑洞终于提笔写出来了！
私设如山，徒妹其实就是徒弟、她人其实是他人、其她其实是其他。（感觉自己重新解释一遍怪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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